从广州到北京，两千三百公里。
从北京到广州，火车要走二十一个小时。
摄于2015年5月
这是一个穷大学生与火车的故事，每次相遇二十一小时，每年四次，今年是第四年，累计二百七十三小时了。这么一算，竟在火车上呆着有十二天。
二零一二年九月，我第一次坐上去北京的火车。那时候买票没经验，又舍不得买飞机票，手里便只买到了三张硬座的票。嗯，是三张，我爸、我妈和我。当时我们三大包小包提了好多袋，具体是多少我不记得了，是上午的火车票，一大早便从江门一路狂赶到广州火车站。上车后三个座位并没有紧挨着，我跟我妈坐一起，我爸坐另一排。记得那时候车上人很多，坐的都坐满了，站也站满了，车上很吵，味道很大，车厢很闷。白天是怎么过去我没什么印象了，到了晚上，我爸便在旁边呼呼入睡了，而我妈晕车得厉害，整个人软绵绵的。我大概在车上站了一个多小时，空出位置让我妈躺着好受点，后来实在困了，又回到座位，让我妈睡在我大腿上，我趴在桌子上。看着我妈的脸，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妈的头那么沉，仿佛有十年没跟她如此亲近过，平时唠叨又凶的妈妈，此时却可怜得像个小绵羊，有一种我变成母亲，母亲变成小孩的感觉。
至于后来怎么下车的记忆全溜走了，第一次坐火车的记忆，只剩下我妈靠着我睡觉的那会，现在想起也觉得那么真切。
我第一次坐回家的时候晕车，闻着车上的味道便觉得头昏目眩，胃液在喉咙里翻腾，仿佛随时都能吐出来。从此，我便讨厌上火车——不喜欢车站里脏乱不堪的环境，不喜欢车厢里机油和泡面混合在一起让人反胃的气味，不喜欢挤来挤去的陌生乘客，不喜欢半夜里哭闹不止的小孩。曾有一段时间，我到火车站就想哭了。
除了跟小梅一起坐火车回家、上学有三次，剩下的时间里，大多都是一个人坐火车。大一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跟车上的人聊天来打发这二十一个小时，渐渐地，我便不喜欢交谈，宁愿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看风景，静静地呆着。
卧铺还是比坐铺要干净得多，也不会有堵在旁边或者厕所的无座户，车厢里乘客看着也比坐铺的舒服得多。虽然我极少主动交流，但我喜欢看着其他人聊天，喜欢默默地听他们的故事：有一次车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我对他印象很深，是因为他是我唯一一个碰到的会织毛衣的男人。他也坐在窗边，低着头，微笑着在织一个小帽子，旁边的人都惊叹着一个大男人居然会织帽子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这是给我刚出世的儿子织的，我有好几个月都没见到我儿子了。还有一个爱光着脚丫子走来走去的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活泼可爱，也不爱吵闹，受欢迎得很。小姑娘是南方人，但由于爸妈在北京工作，年纪小小就常常大半个中国跑来跑去，开始还不习惯，到后来火车仿佛变成了第三个家，反而乐在其中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虽然坐火车是很难熬的事情，但对于一些人，正正是因为火车，把他们和远方的家连在了一起。只要想着温暖的家，与亲爱的家人团聚，再难熬的日子都变得有意义。
然而我并不是很想家的那类人，因为爸妈都忙，家里总是冷冰冰的，家人之间老吵架，有时候还真不如就在北京呆着，不回家了好。所以说一开始坐火车对我来说是很无所谓的，直到了后来，他出现了。
他说他会在站台上接我，那次从广州到北京，一路上忐忑不安：我们在假期里聊了很久，但之前很少接触，这次一回北京就要跟他见面了，说实在的，紧张多于期待。火车慢慢驶入站台，车身哐哧哐哧地响着，看到站台了，我假装不经意地往外看着，站台上坐了许多人，不过车还在动，还没到停车的地方，还没看见他。车子“唓——”的一声响，快停了，突然窗前慢慢地晃过一个绿色大衣的人影，那个人好像看到我了，我的心突然咕咚地跳了一下，是他吗？好像是他，我连忙把目光转回车内，不敢细看，可内心却难以平静下来了。
其实那一次接我，他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好，但每次只要一想起他在寒风嗖嗖的站台上不知道是冷得发抖还是紧张得发抖地等我，便不自觉地笑了。
我很喜欢那种就别重逢的兴奋感，这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就像看到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初阳，整个世界都光亮了。从此以后，我很盼望能有人在终点接我，不管是爱人还是亲朋好友，有人接我便觉得这一路都有了盼头，感觉这二十一个小时变得很有意义。
他一共接了我两次，我们便分开了。后来那一段坐车的日子基本都是一个人坐车，也是我最难熬的时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火车到了晚上，躺着躺着我就哭了。车子一直在晃啊晃啊，周围很安静，偶尔会听到附近有人打呼噜的声音，晚上的情绪是最波动的，车上睡不好，胡思乱想地不由得难过起来，眼泪便也不争气地流出来。
让我难过的大概是因为那个叫“孤独感”的东西吧，每次坐火车都背一个大背包加一个塞得满满的行李箱，有时还会提个包，从家出发要先坐车到广州再转地铁到火车站，到北京出发再坐上半个多小时地铁，从北京出发就反着来。都是自己一个人走的，其实也不是很累，行李箱是一直拖着的，就是下楼梯的时候会特别笨拙，箱子很沉力气又有限，还要一口气走到底，不能停，快支持不住的时候就跟自己说，“你可以的！”咬着牙关就过去了。还有的是过安检的时候，一件一件把行李放进去，然后要飞快地跑到前头接着。除了下楼梯和过安检，其他地方慢慢走，真的不是很累的。到了车上立刻把行李安顿好，就如释重负了。这时候一个人闲下来坐着，会发现手掌上有点疼，红了半边，指缝末端还起了茧，就左手给右手揉揉，右手给左手揉揉。一边揉一边看着其他人依依不舍地离别或者两个人欢声笑语的整理东西，内心突然有点落寞。
这也是我喜欢有人接我的原因之一吧，喜欢有人在远方思念着我。即使坐车再累，只要远远看着他探长了脖子站在那里，他打着把伞，我拉着箱子，两个人相互看着，在人群中一步一步地靠近，这大概是世上最难忘的相遇了。什么孤独感啊，早就烟消云散。
不过无论是前一个他还是后一个他，都再也不会出现在终点了。我所能做的，就是继续一个人往前走，从南方走到北方再回到南方，外套脱了穿穿了脱，外边的景色从夏天到冬天再到夏天，我还是原来的我，只是长大了，不再怕坐火车了。
火车驶入广州，速度开始变慢，此时是中午十二点多，外边的阳光是金色的，散在破旧的红砖平房上，车子依旧一晃一晃地，我呆呆地坐在窗边看着外边徐徐而过的房子。广播播起了一首七八十年代爵士纯音乐，车子仿佛伴着音乐在摇晃着，摇晃着，光线仿佛也在晃动，突然就感觉自己落入一部七八十年代的电影里面。金色的阳光落到我身上，我低下头看着，把手伸出来，再一抬头——
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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