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我会以旁观者的角度以一种近乎冷血的客观来呈现这位老人的一生,但当敲下清闲两个字时,心里顿时酸酸的,眼泪忍不住往外淌。突然感觉这平静的清闲之前是何等的绝望、痛彻心扉与恐惧。一名地主少爷,经历了社会变革、国家动荡,由一名吃香的喝辣的纨绔子弟变成一个人人喊打的时时挨批斗的过街老鼠,在此期间,上天还慢慢地剥夺了他的光明。他内心所承受地打击与挣扎,现在的我无法想象。而这些,都是我在敲下标题之前未曾想过,也未曾去体会的。在这之前,一直觉得爷爷一生过得还很不错,双目失明但落得清闲,享受饭来张口。经历了人情冷暖、生活沧桑,现在的我为自己之前对爷爷一生做出那么无知那么肤浅的评价而羞愧。
我曾祖父是地主。“想当年,这方圆十里全是我家土地。人家没饭吃,我饭都懒得吃。”小时候,爷爷常常会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起他的当年。他是中国最后一代地主,晚清秀才,28岁双目失明,一生都在怀念他带着小厮上穷苦人家收租的感觉。爷爷一生娶了两个老婆,却没有一位能跟他白头。第一位,我爸的生母,我爸两岁时因病而亡。据村里老人讲,奶奶冰冷地躺在棺材时,爸爸年少无知还跑过去掀开奶奶的衣服找奶吃。如今,我已为人母,我深深地知道,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重要性,特别是对于年幼孩子的重要性。奶奶弥留之际,该是多么不舍! 爷爷跟外公是一个村子里的,爷爷是地主,外公是贫农,家贫如洗。有一次,爷爷家宰了头猪,而我外公家正需要买斤肉给我妈的奶奶当药引。那时肉是四毛钱一斤。对家徒四壁的外公来说,四毛钱已是天价,而爷爷那时却还趁火打劫,坐地涨价到八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外公就这样含着泪,心头流着血在爷爷打的欠条上按下的手印。妈妈每次讲到这件事时,就会咬牙切齿地恨爷爷。作为女儿,作为同样深深爱着自己父亲的我来说,我能理解妈妈。当一个人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受欺侮却又无能为力时,那种恨是双倍的,一方面恨自己的无能,另一方面恨这个施加欺侮的丧尽天良。身体上的伤疤可以愈合,但心中的伤疤却是伴随一生的,因为那种欺辱的感觉并不会随时间而愈合,或许会淡忘,但永远不会消失。外公一生都被贫穷逼到墙角,未曾过一天有尊严的日子,妈妈对外公是感到亏欠的,而上天却没有给她弥补的时间。外公早逝,妈妈的这种亏欠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或许在她对爷爷的恨意中,她能找到一丝出口,找到一丝慰藉。
70年代初,妈妈成了爷爷的儿媳妇,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吧。妈妈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但这就是命吧,这是她的命,这也是爷爷的命,人终究是逃不过命的。不知外公在九泉之下知道曾经那贪婪不厚道的地主少爷成了自己的亲家时,是否能安息? 爷爷的骄傲之一便是那一排排祖屋。这些祖屋是没落爷爷心中的支撑与念想,是他曾经显赫家世的一种象征。岁月变迁,富家公子的光环、盛气凌人的优越感都荡然无存了,连正常人能享受的光明也被上天剥夺,爷爷就如同这祖屋,享尽了世人的羡慕,在光阴的流逝里,在时代的变迁里,在风吹雨打里,渐渐地失去了光鲜,被人遗忘,黯然落幕。
爷爷生于地主家,是封建思想的代言人。他常说,一箩框茄子抵不上一个北瓜(南瓜),无子就绝后。在他眼里,孙女再好也比不上一个傻瓜孙子。我是家里的老六,上头全是姐姐。一聊到子女问题时,爷爷就会拉长了嗓子说道:“没有儿子,他家绝后了。”言者有意,听者也有心,旧仇加新恨,我妈对我爷爷一直都未能有好感。爷爷一生瞧不起穷人的,瞧不起弱者。从他老年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尖酸刻薄中我隐约能看到他风光时的为富不仁。
记忆中,爷爷总是坐在堂屋的走廊上,经常有人过来跟他聊天。他的嗓门很大,中气十足,隔着一排房屋,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一打喷嚏,整个祖屋都会微微一震。小时候,父母进城务工,姐姐们上学,无人照看的我便跟着爷爷。爷爷记性很好,七十多岁,《三字经》倒背如流,心算能力也超强,三位数乘三位数,能迅速准确无误算出来。爷爷无人聊天时,就会教我背背《三字经》、《唐诗》。或许,我对诗歌的喜爱,就是从那时萌发的吧。爷爷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儿孙满堂,但我从未见过其乐融融的画面。小儿子嚣张跋扈专喜欢窝里横,今天欺负大哥,明天欺负二哥,后天拉上小妹欺负大姐,总之,大家庭的氛围是乌烟瘴气。每次家里口角战争升级为武力时,爷爷总是沉默不语。有人指责爷爷懦弱,自家孩子都不敢管;有人说爷爷是双目失明、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人说爷爷是偏爱小儿子,纵容他的恶行。至于真正缘由,我至今为曾找到答案。
爷爷晚景凄凉。进入21世纪,年轻人都进城务工,留守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白天在村子里兜一圈,有时都会感觉阴森。爷爷整天就坐在堂屋的走廊上发呆,没有人跟他谈过去,也没有人跟他谈未来,他能有色彩记忆的仅是他人生的前二十多年。慢慢地,他开始胡言乱语,大便小便不能自理。有人说,爷爷疯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爸爸不善言辞,善良淳厚,从未见过他们父子俩聊天,但在爷爷精神恍惚的日子里,几乎是爸爸一人承担了对爷爷的全部照顾,帮他洗澡,洗沾有排泄物的床单衣服。
2008年寒假,我考完研身心疲惫的从四川回家,给爷爷带了一瓶荔枝罐头。爷爷身体好时,一瓶罐头他绝对是一口气搞定,但这瓶罐头,分了三次他才吃完。他进食日渐减少,整天恍惚地说他小女儿死了。当年的12月28日,春节前夕,千万游子往家赶、家家户户待过年之际,爷爷离开了人世,结束了他清闲而凋落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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