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

草丛间的蓝色花已开，树的枝桠上的惬意新芽也有了它的独属春天的光色。然而有一条小道黄秃秃，由南向西北和东北两个叉分的方向蔓延。我走在这条颓废的路上看到一只蝴蝶悠悠飞至湖边。

今天是春日里平凡的星期一，也是一个阵雨说来就来来了即走的未来的过去一天。今天有许多课，有许多行人路过我，和我碰撞的行人们穿着清凉的衣衫远离。草丛间满满铺开来的野花、苍翠的构成整个草丛的若干细小植物、木本植物长得高挑的记忆和记忆回溯中顽固的生命观都在宣告春天意兴阑珊，仿佛不怎么想到人间。

我想马上过渡到夏天，那么这条道路就会变成丰盛而富有回忆，那么今天就会成为特殊的一天，我也就能在春色间和行人中找到真正的蓝色蝴蝶。

可照理说，春天来百花开，应有人在花丛中，在由碧绿的幼芽衬托的植物群中采撷花蜜。不应该有这种诗兴大发的形式吗？我看见操场上有结伴的家庭放风筝，学生们也以此为乐，在那远又广的草坪上将一只只死气沉沉的动物投入春光的不自然的咳嗽中。

说时间是海，说在海中人们漂浮于枯木上的只是一个等待风帆前来救援的臆想理论。和风筝一样，帆船、百舸、各种形式的游物在世界的尽头和咸水交融。我还记得春分傍晚把蝴蝶放得高高，收拾完时又缠进电线杆的那男孩在春分前半个月结婚了。那一个傍晚是十多年前了，因为这一桑田变化，我在孤海中的那段游木早已皮木分离，我亲眼目睹往事犹如涨潮倒灌良田，在附近村庄上的老农开始詈骂老天爷不长眼。我爸不是其中一个，因为他太老了，他没力气再去发愁。

老师上的课实在是表达一种漫长的推理的演绎，大家都开始数桌上的多样的杯子到底最大的差别在何处。在圆桌的红漆面上，在被白炽灯照下的透亮光线里，我看到杯子的倒影，像海面上的弯曲波涛。我想马上过渡到下一节课。

最近上的课十分漫长，像在漂浮，在一些并非专业内的课程上，授课之师讲起来学科的历史，且停顿一段时间逐个挑重点人物为他添注加解，全部事情栩栩如生。春天在婺城将阵雨抛下，在那俏媚的尖峰山顶上空曾布满雄浑的乌云。等到雷雨停止了，老师的课还延续了句首破音的叙述风格。他说，康德的深刻在这······他说，让客体围着主体转，而不是相反。他有北方人严重的话腔，今天穿了件米棕色格子衬衫靠近黑板。他对自己所擅长的领域自信极了，把历史画成长线，某个前述的人物就在线上的某点。他教的辩证法夹杂着太多的温和的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又常常以理论鼓舞人为理想战斗。他说有人一次的时候就是在批评这些曾经的同道中人不择手段跳到了他观点相对的阵营。只是在他说道路时的眉头一颤信号是为何意，如果不是在指责有人走上这些道路并将岌岌可危，那么他有意规劝犯下错误的人或许可以逃到他这样的美妙的路途和清晰的轨迹上。

我分不清那个信号，在我面前有两条道——拐向西北和东北的两条失色的路。夏天未至，蓝色蝴蝶怎么可能闪现，我又如何悄然地选择即刻走下去的路。

莫不是我在春天里渴求本应归于夏天的图景，我在成熟时怀抱着童年的想法，我本能更加坦率地对这样的路迈下自己的脚步。人生可能总是面临交叉的两条路需要选择。

一年前是在山上，我朋友问我几个问题，我对答如流。清明时节在山的清流中，阳光猛烈射击过来。他问，你读过哪些书？他问，读这本书你有什么启发？你为什么选择这里？面对第三个问题，我想自己大概是出于对增长的回忆的深切怯懦和对于平行世界中可能实现了梦想的我的嫉妒，所以我假惺惺地感谢这里选择了我。在晚风中我们相约次日去湘江骑行，然而直到现在还没有到达那里。

他问的几个问题，我后来是怎么应对的，他在纸上检视的答案和我的表述之间的出入如何被马马虎虎的态度遮掩了尴尬。清明时节没有下雨，整个天热得可真痛快。他说我已经很优秀了不用再复习了，这在当时是最让我应对不了的事。究竟选哪一条路呢——再深造还是毕业求职——我当时就和他们一样想来想去。在朋友看来答案好，所以我优秀，不必走他们的道路。

因为对于他而言，对于旋转的时间废弃了许多齿轮的他而言，挣扎无非就是抛弃哪个更差的齿轮。13年暑假他在长沙的期货公司实习，“工资难以启齿”，他后来说。他就地购置一辆被转手过的自行车，工作时闲逛，工作之余闲逛。他讲述道，任何的职业都是推销员，他说打通电话名单遍地找一个可能的幼稚买家这件事建立起他职业的基本视角。晚上他点十元的螺蛳粉给他一些启示，推销员不是这样摆摊卖东西的，许多人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那么，在朋友看来，螺蛳粉仅需存在，而他的职责是让对象了解自己的需求每时每刻都是多么不知。他思考错了吗，全世界唯独他处在可知的虚惘中，只有他不知道怎么选，难道他夸我优秀，在于我的回答折射出我选要走的路的干脆吗。

又有一节课，老师问，什么叫中庸，怎么做到中庸。他说他是一个除了上课以外都中庸的人，那么他现在工作时就是在意指高尚的另一方面吧，那么他引用老子“反者道之动”的意义到底欲将在那条道上行得通？左边，还是右边？他特别喜欢提及古人，又对于新人的前沿研究能恰到好处的与之对比，真是厉害，在朋友眼里估计也会被归类为优秀精英之列。他提到出国学习让他眼界大开，在美国购置的一辆几千美元的二手车，最后因为到期了以更高价格转卖。对于他来说这个祖国要他回来的期限的结束与转手价格有必然联系吗？他引以为豪提到这是辆美国的二手车，那时他自己开车去听课，课在沙发上悠悠进行，他喜欢这种氛围喜欢极了，有时候他以为这便是新大陆被人开发出来的意义。我呢，我难以认可他为何以文化相对主义的高端姿态看着我们这篇老的乡土，她渐渐被甩开了发展的距离。他带来的异国知识真不见得有用，他满篇的劝穷学生出去看看世界时激越的口吻仿佛他已领悟了世界和它尽头的全部真谛。新大陆能解决他固有的文化问题，一辆汽车反映的现象等同于两百年来不同要素相关联而在历史中切中要害给我们上的方方面面的课，他也以为他解决了自己根本性寂寞的又怨天尤人的需求。其实那只是在重复同样两百年来许多人干过的用西洋镜看事物。这节课要历时两小时，最后他说到了考试内容，大家的心于是放松了下来。

又有一节课，一个高高大大须起优雅胡髭的人操外国语言对我们说下周的作业——无非是在一张新纸上对给出文字写感想，有些感想常常断断续续，只是恰巧借以联想的跳跃性来掩盖学生们的偷工。老师这次给了我们一首诗歌，他说，在四月该给我们属于四月的作品，尽管他又证明四月意外地调动起的潜藏的乡愁。在夜雨和阵雨中因为忘记带伞的频率过高使他和他的家庭不时受苦。后又转回诗歌，他觉得这样作品的第一句起码是这么起头的，“四月是个美丽的月份”。这位英国人开始强调起口语里发音的重要性，他调动整个班级从错误发音史一个一个纠正，在他的例子中字仿佛又活了过来，用他的话来说，词汇有了正确的定位。真正重要的是他课上追述的那篇强毅母亲如何亲身鼓舞孩子成长的文章。一个被认为愚笨不值得上学的母亲和几个如出一辙的孩子们陷入困境的缘由，在作者看来是英语系对西语人群使用的智力评价标尺带来的技术性失误。也就是说，如果工具完美无缺，如果工具阐释了笨蛋的现在和未来灾难人生的关系模型，那么“迟钝”的母亲便不会踏上颠覆性的道路，她可能终身离不开美国西班牙裔贫民窟的生存文化。她会怀疑丈夫是否强烈爱她，使她享有精彩的命运。他，那个英语外教，指出她走了一条对的路。他不假思索地确认某种行径是存在纰漏，他并不知道中国人擅长将错就错，例如有可能她并不需要在意人们对对错对智愚的看法。他说，你们把想法写在纸上。我能想到的就是方仲永的事，仲永和他父亲就是那类走错了路的人吧。不过他听不懂仲永的名字发音，我念了好几篇，没有得到他回应。

夏天该怎么到来，怎么在春光中优柔的风里分辨属于夏天的提早释放的成分。我爸曾说，蝴蝶花开，蜻蜓点水。我爸喜欢夏天，那是一个将学生放归回家的时期，亦是干活最累的阶段——只有烈日与他为伴。他想看到夏天的降临和延续不止，纯粹是来自于对我陪伴身边的冀望。他干了一辈子活，还只是个拖拉机驾驶员，变幻的只是驾驶的机器升了一级。他从未预料到自己将会更变职业——这事至今也没有发生，也无迹象发生——我认为只是他不喜变动。对于他而言没有退休这一概念，没有退休金，他只能在人生力气用完的一刹那不失身份地留家养老。而对于他的身份，他这样的人从来没有自主意识去定义，他最大的满意标签莫过于——我的父亲。所以对他来说夏天的来临意味着担当父亲角色的温馨时刻的到来。我爸的驾驶习惯是不变更车道。人们夸他是老实人的原因正在于此，他的脑海如果说有美好这一意象的话，我想除了热烈的夏日，那便是这个残忍的春明，因为春去夏至是个循环的序列。我呢，我不太想说自己迷恋暖春，正如时间推移的自然安排，我太过于担心暮春过去。

而我的朋友，我的邻居是否以自己职业为豪，在处处生命的转折点都认为自己适合干这个行业，这个行业又能在危机如覆灭整个前景的状况下给予这些默默无闻的人安慰。至少也得告诫他们可能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在相关行业取得进展。如果他们有耐心去等待这份进展，每次在岔路显现时每次走对，每次以耐心来换路途的顺利，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幸运，那么现在对于他们而言只是踏错了几个拍子罢了。

春天真的不像是一个善的季节，播种意味着收货，收货意味着庆贺，然后是自然秩序的循环。仔细想，播种意味着否认翻土对土地的重复杀生，有谁在某个晨昏界点去安慰土地，跟她说一定会实现梦想的。

我的小伙伴——那位我也给他贴上“虚惘”标签的人——为了娶他的妻子，必须按照当地必落窠臼的方式将所生的第二胎冠以女方姓。我爸说两头婚姻里男方有点儿吃亏。我非常不解他为何可以付出心血来为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取一个异姓，我爸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为何因为缺乏充足的资金迎娶一位女士而要将自己陷落于如此繁重的境地？他很尊重他的妻子，他尊重构造了她一切的，特别是那个相异的姓。

他没钱是最重的原因，我的朋友也概莫如此，我们年轻一代哪个不处于令人忧虑的疲软中。人们常说年轻人有活力，他们握拥华美的人生画卷待假以时日铺张开来。可是年轻人常常没有路选的现状却被忽视。红日，那是一种对于走完了歧路的胜利者亲眼所见的赞颂式描述，那有时是对即将踏入行程的人来说是夸张的嘲笑。如同春风它笑，它下面有两条路，它还有绿红明艳的各色花景，它早就准备好让进入的人欲罢不能。

我就是那个抬起了右脚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