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他拉着她，坐到算命先生面前，问他和妻的姻缘，他拉着她，在寥阔的旷野里奔跑，大片大片红薯地绿影浮动，风撩起了他的衣角还有她的裙角，他护着她，纵身从一堵高墙一跃而下，兴奋地指着前方：你快看，好美！她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蔚蓝色的天幕明丽得像块画布，两座海市蜃楼般的建筑似有若无耸入云端，她习惯性掏出手机，想要定格眼前的美景…

      一只布谷鸟不怀好意地叫了，一声比一声悦耳，她艰难地睁开惺忪的睡眼，初升的阳光不偏不倚照到床头，原来是床尾不停叫唤的手机，快震到地上了，她翻了个身，耳畔鼾声如雷，男人还没睡醒，她钻出被窝，揉了揉有些发紧的头皮，才想起来刚才那个梦，还有那个梦中的他。

      她依稀记得他的婚礼，那天她戴了枚深紫色小提琴造型的发夹，一众年轻人吵嚷着闹洞房，她忽然觉得有点无趣，一个人走进深夜的街，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却怎么也哭不出来，20年了，她都快忘了他年轻时的样子，却还记得他的婚礼。

      那年初夏，她毕业到医院时，宿舍分在他隔壁，黑糊糊的筒子楼，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楼上楼下杂七杂八住了几十户，单身的，小夫妻的，三口之家的，整日人声鼎沸的样子，浓浓的烟火气弥漫在楼道里，高大的梧桐树挺立在楼前，梧桐叶片摇曳着层层新绿，光影斑驳之间，老旧的楼房多了几许生机。

      她已记不清，她与他是怎么熟识的，她只记得五月的风穿过木质窗台，吹过脸庞轻柔丝滑，穿着靛蓝色T恤的他，从窗外的阳光下走过，口哨吹得特别响，镜片后的笑容明亮而又温暖，乌黑浓密的发更显容光，她只记得住在那幢楼里的日子，仿佛是她这一生中真正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也没有电视机，唯一的家当是她书桌上的录音机，还有那些无章无序的书，得闲的日子，除了看书，就是听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的黄家驹，伍佰，罗大佑，蔡琴，王菲，那英，他是她房间的常客，那些卡停的磁带，常跳闸的电水壶，经由他一拨弄全好使了，有时他和她天南海北胡侃，兴致来了便在纸上涂鸦一气，钢笔毛笔轮番上阵，你一张我一页，晚了，整幢楼的灯都快灭尽了，她的房间还亮着灯开着门，两个人，喧声一片。

      医院的单身男女多，每逢下班或休息日，浩浩荡荡一群人，门口小酒馆吃完饭，直奔修葺一新的人民广场，几只嘈杂的破音箱，因了竞相争抢麦克风的一众，风光得不得了，骑单车的，打羽毛球的，蹦的士高的，将那片空寂的广场，衬托得热火朝天。她喜欢安安静静坐在人堆里，听他唱歌，唱到那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时，她隔着镜片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光，有那么一瞬，那光，照进了她的心房。

      不值班的夜，大家偶尔去不同科室串门。他去她的消化科，搬不动的氧气罐，穿刺困难的血管，难缠的家属，他会助上一臂之力。她常去的，是他的神经科，他抢救急诊患者沉稳严肃的样子，他耐心严谨与患者家属沟通病情的样子，他敬业仁心仁术的样子，让她心生欣慰与自豪，因为他是她的师兄，那份欣慰与自豪，是为他，是为母校，也是为她自己。

      冬天到了，与光阴一道潜滋暗长的，还有她心头的萋萋芳草，当他再次，心无旁骛地坐在她身旁，那些草欲静而风不止的心事，被她藏了又藏，她害怕极了，几经辗转，她决然搬出了那幢楼。

      深冬的某天，有个看似冒失却又蓄谋已久的男生，把她约到人民广场，郑重其事告诉她：你的师兄早有中意的人，你不知道么？我喜欢你，你不知道么？她好似被人突然施了一记拳脚，在寒意丛生的风里，久久回不过神。

      得知他恋爱那会儿，她的心有如坠深渊的失重感，彼时，她刚从那个她并不钟意的男生身边逃离，其实，他的生命里并未曾出现过所谓“中意的人”，她意识到，一切本可以有更多可能，为何最后，是她最不想要的那一种。

    也许，一切答案都在时光里。

    人生长路远，缘聚缘散，最是难免。

      ……

      多年以后，与她已成朋友的他的妻，不无真诚地对她说：这么多年，在他心里，你是最成熟最优秀的那个女生。其实在她心里，他，又何尝不是。

    每当走过急诊大楼，看到发已稀疏的他在专家门诊的诊室里忙碌时，多年前的那份欣慰与自豪再次涌上她心头，他还是她的师兄，更是医院优秀的科主任，他与妻安宁幸福，儿子已是985的大二生，这是最大的圆满，亦是最好的成全。

    时过境迁，青春散场，如果不是因为那样一个没有来由的梦，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的文字里。

    周末， 男人在厨房叮叮当当忙着剁馅，预备包一锅热气腾腾的馄饨，犒劳忙碌了一周的她，想起早上那个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梦，她划动指尖，聊以记之，不只为那个梦，也为那永不再回来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