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暴虐纣行。天边的月攘不住黑色的云,是血色的水和着泪洗刷着天与地间的污渍。那是民国成立的前夕,是尚未离去的一个时代的黄昏。
而黒竣的牢房里,关押着这样的一个人。个子不高,瘦瘦弱弱,脸上一副圆框眼睛,一只镜腿斜挂着,斑驳落迹。一副文弱书生样,一身是血。
他斜靠着狱里的一块竖起来的木板,当板子横着放时,便权当做是他的床了。他捏着一支笔,另一支手捧着一摞纸——用来迫使他来承认自己罪行的纸张。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明日午时处斩。今晚,月色真美啊。你还好吗?
润润笔,该写点什么给你会比较好呢。
那月色落在白墙上,映得他半边身子血红,“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他想起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当她还是及笄年华,自己亲手为她绾上发髻;
当她嫁给自己,还是十七岁那年,一起住进双栖楼,在楼下种了好多株蕉梅。
当岁月涌现,记忆便一点一点漏出。
一路走来,一路花香......
不行不行,怎么只顾往事去了,还有好多事要交代啊......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意映,见字如面。近来安好?这封信,该怎么狠下心写下去告诉你,此生诀别?当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是尘世间完完好好的一个人;而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随着落叶融入了我脚下爱着的这片土地了。别哭,当我写完,我想你会理解我的吧。好像有什么水渍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大概是今早奋战负的伤而流下的血吧,你不要担心我,我一切都很好。”
诶诶,怎么掉眼泪了?丈夫之与国,当慨身赴难,临诀之际,何作儿女之态啊。不行,我不能哭。不能让囹圄外把守的狱卒看个笑话。
不能竟书而欲搁笔。
只是儿女情长啊,一生挚爱,从此生死永隔。
明月半垂,将圆未圆。只是一片玉宇澄清,褪得去周遭的乌云,映得一片雪白。他望向天边,脑海里忽就蹦出两句诗词,是老杜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想得相思之苦,却念重圆之乐。只是若要再见,势必吐露同志们革命行迹。连同逸仙先生的反清方略都要被牵连出。如何说得出口?
欲救国家,甘献其生。这七尺之躯,已许国, 再难许卿。
意映,对不起。
“意映呐,多想再见见你。我总对你说我爱你这几个字过于直白,反倒不像是真心的了。因此平日也很少对你说过。谁知这临刑前,脑海中浮现的,满是你的身影,提笔欲写,却又写不出什么东西来。千言万语到头来,也不过就那三个字:我爱你。心里想着你,面临死亡,也就没那么害怕了。好像只要你安好,我也就无所谓了。而我做的这些事,一旦成功了,你也就安好了。当我把你娶过门后,觉得天下无人不善,无事不美。常常会去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会去希望光风霁月,盛世安康。“
眼前一阵模糊,是失血过多带来的影响吧。明明时处仲春,却总感觉四肢冰冷,或许是春寒料峭吧。不管了,反正过了今晚,一切也就无所谓了吧。“
今晚夜色好美啊,你看得到吗?
定了定神,继续向下写道,“只是,如今世道,遍地腥云,满街狼犬。要再看到街上人的笑靥,怕是难了。称心快意者,又能有几家呢?江州司马因歌女机遇而泪湿青衫。你也是知道我的,我性子较急,圣人忘却感情的那种思想境界,我是一辈子都做不来的。古语说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于是我把爱你的心,稍微放大了那么一点,希望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不顾你关心我的感受,敢于先你一步而死。你不会怪我的吧。也许我死后,你会大哭一场。只是,啼哭之余,也要想以我俩的幸福,换来天下人的幸福。你数学本比我好,你算算,这幸福翻了几番?所以啊,别哭了呐,明天还会更好的。”
血愈发的冷了,或许开始结痂了。意识却愈发的淡化了,一些事明明发生不过四五年,却像过了好久好久一样。而当回忆涌起......
喂,意映,我说呐,与其我先死,不如你先我而死。”我脑海里不知道为何蹦出这样的一个想法,引得她一脸怒容。
‘你这个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真是的,没几句好话。’,她伸手要打我,我只好边逃边说,“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别打我嘛。”
“我的意思是你体格弱,肯定不能承受失去我的痛苦。与其这样,不如让我来承受这份离别的悲痛。”
我回过头去,看见你愣在原地,半晌才说,“哼,你这个人,就会说些好听的来哄我。哼,我不管,至少两串糖葫芦。”
过了那么久,你喜欢甜食的爱好还是没变。我好久没回过家了,不知道你这家伙又吃了多少甜食了,你都是当妈妈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耍小性子呢?你啊你......
当年一句笑语,今日却恐成箴。只不过是我先走一步罢了。
多么想再见你一面啊,哪怕短短几秒也是好的。我这一生好短,短到每天看你容颜都不觉腻烦。还是希望能够再为你绾髻簪花一次。偶尔我还会在梦中回到我们的双栖楼,一起趴在窗边看月亮。窗外疏落几朵梅花晒下月的影子,上面是流转的亮银,下面是平铺的皓影,梅与月间,我握住你的手,找到了世间给予我最珍贵的宝藏。
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月色,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诶诶,你看月亮怎么一点一点的黯了下去,是要天亮了吗?不行不行,这娟还空着好大一段呢。哼哼,这残清刍狗逼着我写招供书,好,我就写一个给他们看。
只可惜啊,天不假年,岁月无常。若是有来生,我想我还是会喜欢上你,还是会想和你厮守,还是会想一起种种花草生几个孩子,看看日出,看看花开。”
字迹由于握笔的力气逐渐流失而歪歪斜斜,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涂抹,好好一张素娟,变得凌乱不堪,夹带着血色。
伤势复发,恐怕撑不到行刑了啊。
“只是当今之国,天灾人祸,盗贼猖肆,奸官污吏,列强虎视,今日之中国,何时何地不置人于死地?如果有一天,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在我面前倒下,或是你看着我的离去,我怎么能忍受?抑或你怎能忍受?我不希望有这样的日子,我怕我会疯掉。”他的头不自然的顿了顿,懒于擦拭在唇边流淌着的血了,铁腥味好歹能让他感觉自己还在人世间。“可是天下之大,这样的事却无时无地发生着,天下之人,又怎么能忍受?退一步说,假使因此而两地离散,海枯石烂仍不得相见,空自望穿双目,依旧等不到归人。与永恒的死亡比较,一世的翘首,将奈之何?我们是幸运的,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见面,却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能寄托风以思念捎去远方,能共享一轮皎洁月光。可天下那些永远的,不能相见的人呢?他们怎么办?如果有一万个林觉民和一万个陈意映,若一万个林觉民都不幸罹难,那一万个陈意映不都得伤心至死?所以我啊,甘心为了天下的林觉民和陈意映而献身。路上有我一起的同志,你也不需担心我是不是会孤单。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可以交代的,嗯,依新已经五岁啦,转眼便要长大成人了,你也快当第二个孩子的妈妈啦,我猜是个女孩,肯定像你,不过说不定眼睛像我呢。不过也有可能是个男孩,如果是个男孩也好啊,等俩小子长大后,不就又有两个我了嘛,务必叫他们秉持着我的志向。”
“我想我们林家,应该还是对得起这个国家,还是对得起这个民族的。唉,只可惜我死后,这世间的种种苦难,独独留与你了,往后清贫,只要平安,那也可以了。只是没办法再看你耍耍小性子了啊,明明你是那么活泼的一个人。唉,好像再为你去买一次糖葫芦。明明你老大个人了,还这么爱吃糖,害,你这个家伙。”
“意映,对不起。”
猛然的一阵颤抖,直直呕出几大口黑血。不住的咳嗽,引起了狱卒的注意,他们吵闹着,几人拿着火把,几人拿着洋枪,一人开锁,引进几人,把一大盆冷水泼去,他一声大叫,意识从云端坠回地底。他卧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热量似乎拼命的剥离他体内,血肉之躯以无声的方式燃烧着生机。狱卒见他依然活着,便簇拥着出去了,谁也不再管他的死活,没有食物,没有被褥,连火把都没有留下一根。
偌大的牢房,一半是黑暗,一半是月光。而他倒在了黑暗中,许久未曾动静。等到意识回神,睁开眼睛观察四周,却发现,一切都是灰色,没有其他色彩,只是灰与白。那柔和的月色,现在却白的吓人,苍白的脸色一如他自己。四下寂然。
对了,信呢,信还没写完。残存的理智与意识迫使他到处摸索,只摸到一团蹂躏不成样的布了,展开一看,许多字在水的浸泡下晕染开了,一团一团,漾起褶皱与波纹。
不管了,一定要写完。意映还在等我,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对,我还不能死。嗯,我的语气不能变,不能再让意映担心了。平复一下心情,
“对不起啦,没能早点告诉你我的志向,临行前也没跟你说此行目的。唉,天命如此吧。唉,还有什么好对你说的呢。说实话,我还是有一点怕痛的,也有一点怕死。如果真有地府就好了,我可以在阴间好好的保佑你,看你是不是好好吃饭好好生活。何其有幸,今生遇着了你。倒想阆苑仙葩,美玉无瑕。却又何其不幸,生在如今之中国。不过我却不后悔生在这里,我是中华民族的男儿,生是中华人,死是中华鬼,知其不可而为之,为国家献身,死而无憾。”
他勾着腰,眯着眼,使劲寻找着一方空白挤下最后的几句话。明月盖上纱幔,隐去在空中。东方的曙光逐渐带来一抹丹红。他明白,一个腐朽朝廷的灭亡终将迎来一个新的,伟大的时代。伴随着自己生命的谢幕,他站在了夜幕之中,发起了冲锋的呼号。
他真的低低的发出了怒吼,他看见他的战友打出黄花岗上的第一枪,他看见他的七十几个战友围绕着他,一并冲锋。
来不及多想了,草草在最后的角落写下,“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千万,汝可模拟得之。”狂草泼墨,“ 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夜色将歇,曙光将至。微茫的生命烛光迸发出悍然的意志力,在一声声的怒吼中,发起对压迫的反抗与斗争。
窗外,一声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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