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身后关上。替他关门的虽然只是一个带路的小厮,但一路上楼来脚步轻盈眼神冷醒,很显然也久经训练。
上官止在心底暗暗惊叹。 他三天前到达朱越城,已经在城郊这所临水客栈住了整整三天。这几天里客栈里人来人往,看似鱼龙混杂的地方,却自有一套井然有序的风气,如果不是他在来之前已经多多少少掌握了一些信息,也绝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看上去最普通不过的城郊客栈,暗地里却是一个杀手组织的分堂据点。
然而这三日来所有的惊奇与感叹,都不及此刻他看着面前人时内心波动的万分之一。
十六年。
当年的最后一面,那时候……这个孩子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咽下那最后一口气,被一卷白布裹着直接抬到了乱葬岗。他暗中被授意,赶到那处乱山孤坟,掀开裹尸的白布时,那个孩子已经挣扎着从鬼门关回来,一双幽黑的瞳仁,静静得将他瞧着。
他知道他还活着,然而饶是心底已经有了他还活着的准备,在接触到孩童那样的眼神时,他内心深处还是又惊又凉,知道从那一日起,这个孩子的惶惶人生何其漫长,又将要怎样完全浸在漫天的血光和白绫里。
那一日……那一日。
那是他从此过后再也不敢回想的一日。然而这一刻看着那个人坐在窗边淡然转过目光来的神情,年逾六旬、已经贵为当朝太子太傅的老人,忽然间觉得好像时光一刻未过,那泼天的血色和无尽的痛呼,依然在眼前在耳边回荡。
上官止觉得站立不稳,连走到对面靠窗桌案的这短短几步,都无法迈开脚去。他借力一般地扶了一把身侧的门楣,才勉强站定了步伐。那人看着他浑身渐起的颤抖,看着他情绪不稳地借力,收回了与他对视的目光,声音里波澜不动,“您老了。”
太傅重新站直了身体,眼神从坐着的人身上一寸一寸地游过,仿佛要用这一眼,看尽这十六年来未曾亲眼见证的,缺失的岁月。
他一身墨色窄袖长服,乌发束冠,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配饰,只腰间一抹同色腰带上点有深黛流云纹路,整个人坐在那里,身姿挺拔,线条利落,面目清俊,丰神郎朗。但是他转回目光不再看自己的那一刻,上官止霍然有种无法言喻的轻松感,就好像一柄高悬于顶的冷剑,在那一刻被忽然撤走。
十六年未见,当年如远山之上英挺不折的茁茁青松,于今却长成了一柄锋利冷锐的乌光利剑,浑身上下毫无破绽,亦毫无温度。
这一眼看得如此之久,久到那人将他变幻震惊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一丝了然笑意,再度缓缓开口,“长夜将尽,太傅大人为何事而来,不准备说一说吗?”
这句话将上官止飘摇不定的心神生生拉回。当朝太傅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理清了纷繁思绪,这才走到他面前桌案坐下,开口回了今夜的第一句话,“经年远离,不想旧人已变化至此,老夫心头隐痛才至如此失态,还望少主海涵。”
“大人客气了。”他回得更快,很显然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回话,只不动声色将一直摆在手边的一方玉佩推回到上官止面前,道,“我已按约定前来相见,这个东西,大人还是好生收回。”
“这是特意带来还给你的。”然而老者并不伸手去拿,一双眼定定看着面前的青年人,“当年临别我说过,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有朝一日定会奉还。这次全靠它为信物才换得你出面一见,于今自然要物归原主。”
“大人您看这上面,刻的是何字?”他笑了一声,语调却平静,一指点向玉佩中心。明明已经是看了千百遍的旧物,上官止却还是随着他的动作将目光移了过去——
良玉假雕琢,片玉就是黄金。玉佩通透无暇,双面镂空,冰清玉粹,流云水波纹绕着玉身浑然天成,正托出中心一个精细雕刻的奇巧文字。
“……”上官止盯着那块玉佩上的字,神思荡漾,只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
“精巧软玉,刻的是主人的名字。”夜夙少主眼里一丝清冷笑意,“可这个人,我不是他。”
“……”太傅眼光一震,霍然抬头,“你……”
“太傅大人有备而来,不会不知道您于今坐的这个地方隶属于什么组织,又属于何人吧?”他将玉佩推回到老人眼前,并不去看对方震惊目光,只接着道,“想来大人有什么不愿官场解决的私怨,来找夜夙也无可厚非。徐穆作为夜夙之主,大人于我又尚有旧恩,所以您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尽心考虑,只望您不要将不属于我的东西,强行塞到我手里来。”
他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字字句句皆如金石,不容人欺近。上官止浸淫官场数十年,一向辩古论今舌锋伶俐,然而此刻面对这样冷锐的话锋,居然也觉得无话可驳。他抬眼去看面前这个已经统领着江湖最强的杀手组织,又被武林中人称为“杀手之王”的年青人,蓦然感觉到了一股透心的凉意。
“你这话的意思……”他看着这个十六年未见的后辈,缓缓道,“其实一早就猜到我为何而来吧?你不问,是因为根本不会接?”
“这世上有很多事,堂皇光明的朝廷做不到,位于草莽的江湖却可以去做。”徐穆这次没有躲避他的话锋,隔着轩窗遥遥望了一眼东方,意有所指,“我虽与您十六年未见,却也知道您不是为了什么私怨会来请江湖杀手的人,唯一能让当朝太傅屈尊来此的事情,只可能与您一心护持的国事有关,我没说错吧?”
窗外夜色如墨,一如此刻沉沉人心。他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将未说完的话说下去,“想通了这一点,在接到您信物之后,我已派人将最近动荡局势摸了一遍,收回来的消息,已经足够我猜出您为何事而来。”
“怕是要让太傅大人失望了。”一直说到这里,夜夙少主眼里神色依然平定,语气却是冷的,“国家大事,我等微末草莽,怎敢僭越插手?”
“你是哪门子的微末草莽?!”上官止怒意渐起,自重见以来一直徘徊的飘摇心绪到此时也终被他拒于千里的态度和言辞压下去,这时候神色威凛,终露肱骨大臣之风,“十余年倾覆溺折,就真的让你将幼时所学铮铮铁骨国家大义忘得一干二净吗?国之边境风雨飘摇,你居然还能如此置身事外,你又如何能坦然坐在这里空口而谈?”
他这一番诘问凌厉露骨,就如同自己幼时看着他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又或者在上书房教自己苟利国家生死以那一番道理时一样利落拂尘,似乎能扫去世间一切蝇蝇小利的苟且阴霾,徐穆静静听了,被这样的话语逼着,眼神空旷,却没有一丝被激怒的表情。
有些事,有些道理,早就跟他毫无关系了。
他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也就这么答了,“今日您为边境之扰来出价请夜夙出手解决,我或许肯接;明日言灵国为复仇来请夜夙刺杀聂阳当朝皇上,大人难道不会觉得,为名为利,我也未必是拒绝的……”
“竖子无礼!”他那句话被上官止一声怒喝打断,老人须发皆颤,被他这一番诡辩气得浑身颤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失了太傅的风度,抬起手来直指着他鼻尖,喝骂,“双眼蒙尘,本心尽失,你何以堕落至此?!”
“所以我说大人搞错了。”徐穆毫不动容,直直迎着老太傅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刀刻,在空气里划出狰狞的凉风,“杀手心里,只有人命草芥,没有国家大义。”
这一夜长谈,终以当朝太傅怒极拍案而告终。苏青赶到临水客栈的时候,正碰上老人气到极处,连站立都在颤抖,最后回望了一眼二楼窗阁,愤然拂袖,由侍卫搀扶着上了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马蹄急急,扬尘扑面,连同这一刻的夜空都蒙上了一层尘灰。然而刚刚赶到客栈门外的年轻女子却在老人离去那一刻看清了他的脸,那一刻苏青站在街角渐起又渐散的灰尘里, 抬头去看二楼那一间房窗边透出的莹黄灯光,沉默。
良久,她似乎才慢慢回过神来,收拾了一下惊异心绪,进了客栈,直奔二楼而去。她从总部过来一路疾行,到这一刻却忽然放慢了步子,一步步往二楼走上去。
楼梯不长,她步子很慢,每上一阶,眼里都有深思之色翻转变幻—— 她之前因为他的那个命令心绪不宁,先一步离席而去,并未曾看到后来送信的情景。只知道她才回房不到半刻,高寒和宋迟就过来敲门,高寒也就算了,连宋迟都是难得的一脸凝重。据说他接了一封信,连拆都没拆,就变了脸色。
“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这样一封简信就让老大亲自去见的?”高寒眉头紧蹙,“刚刚还派我跟宋迟去搜集最新有关聂阳中容战事的情报,我们俩现在分身无术,时间又这么紧,这个时候你就不要置气了,赶紧过去看看情况,我总觉得老大神情很不对劲。”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能让他这样沉不住气?
她心头一紧,当即唤马而来。走到这时,看到那个来客的脸,她内心深处已经隐隐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却知道必须在见到他之前疏解,不然以他那般深沉心思,自己如何能套出话来?
已经到了房间门口。她站定,却没有抬手敲门。
“来都来了,是为了来站岗吗?”果然,那人早就听出了她的脚步声,已经先一步在房中开了口。
她无奈一闭眼,叹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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