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征伐不断、战事频仍、相互吞并、弱肉强食的动荡时代,也是一个英雄的时代,是虎与豹的时代。对于弱者来说也许不太公平,却为强者提供了自由驰骋的天地。因此不管怎么说,项羽总算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即便失败了,也仍不失为一个体面的失败者,还有那么多人祭奠他、怀念他。相比较而言,曹操就要背时得多。他即便成功了(事实上已很成功),也仍要被画成一张大白脸。
曹操似乎命中注定只能当一个“坏人”。
一个王朝和一种制度既然容不得君子,那就只能培养小人;既然听不得真话,大家便只好都说假话。当多数人都鬼鬼祟祟或战战兢兢,都乌龟缩头或老鼠打洞时,当权欲嚣张物欲横流,卑鄙受到鼓励而高尚受到打击时,,这个社会就很难有什么英雄气质和高贵精神,也很难产生虎和豹。有的,只是狗和羊。那粗鄙的狗是由粗野的狼退化而来的,那平庸的羊则是披着羊皮的狼,而且是黄鼠狼。
这时,如果突然出现了一只虎或豹,会怎么样呢?大家都会把它当作不祥的怪物,就像童话里的鸭子认定那只小天鹅是丑小鸭一样。但鸭子们只不过嘲笑一下丑小鸭罢了,那些粗俗的狗和平庸的羊却会一拥而上,给那只虎或豹画他一个大花脸。
曹操的命运,正是如此。
我们要知道,在汉魏六朝,品评人物是社会中的一件大事。任何人,要进入上层社会,都必须经过权威批评家的鉴定,由此决定自己的身价,就像当今欧美艺术市场上,只有权威批评家叫好的艺术品才能卖大价钱一样。
做能臣不容易。第一要忠,第二要能。忠而无能曰庸,能而不忠曰奸,都不是能臣。但,光是又忠又能,还不够,还得大家都承认。这第三条最难。因为嫉妒别人的能,是官场的通病;怀疑臣下的忠,是帝王的通病。所以历史上的能臣,好下场的不多。不是生前被贬,便是死后挨骂,能做到生前死后都没有什么人说闲话的,大约也就是诸葛亮。
然而诸葛亮活得好累!
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际遇,历来就被看作君仁臣忠、君明臣贤的楷模。尤其是那有名的“三顾茅庐”,干百年来让那些一心想出来做官又要摆一下臭架子的文人羡慕到死。实际上他们君臣之间的猜忌和防范,没有一天不深藏于心。君臣关系毕竟不是朋友关系,最信任的人往往同时也就是最疑忌的人。因为双方相处那么久,交往那么深,知根知底,对方有多少斤两。彼此心里都有数。这就不能不防着点了。你看白帝城托孤那段话,表面上看是心不设防,信任到极点,其实是猜忌防范到不动声色 刘备对诸葛亮说:我这个儿子,就托付给先生了。先生看他还行,就帮他一把;不行,就废了他,取而代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是扯淡!刘禅的无能,简直就是明摆着的,还用看?无非因为明知诸葛亮之才“十倍曹丕”,自己儿子又不中用,放心不下,故意把话说绝,说透,将他一军。诸葛亮是明白人,立即表态,“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铁了心来辅佐那年龄相当于高中生、智力相当于初中生的阿斗。
陈寿说,刘备的托孤,“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这种说法,如果不是拍马屁,就是没头脑。诚如孙盛所言,如所托贤良,就用不着说这些废话;如所托非人,则等于教唆人家谋反。“幸值刘禅暗弱。无猜险之性,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刘备托孤成功,,全因为诸葛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为人谨慎,处处小心,这才没闹出什么事来。但要说刘禅没有猜疑忌恨过,则不是事实。诸葛亮去世后,蜀汉各地人民怀念他,要给他建立庙宇,刘禅就不批准,说是“史无前例”。可见刘禅内心深处是忌恨厌恶诸葛亮的。
事实上,一个人只要当了皇帝,就会忌恨手下能力比自己更强的大臣,而且越是弱智,就越是忌恨。因为所有的蠢才都一样,只要手握权力,高人一等,便会自我感觉良好,牛皮马屁不绝。一旦发现手下人比自己强,又会恼羞成怒,必欲去之而后快。
事实上,当不当得成皇帝,与抢不抢先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实力,以及当时的条件。而且,即便条件成熟,也要作秀,要装模作样地推辞、谦让,让过三次以后,才装作顺从天意民心的样子,勉为其难一肚子委屈地去当。这当然很虚伪。但中国人偏偏就吃这一;无此虚伪,则会被视为恬不知耻。
攻治斗争是一种艺术,讲究的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不到火候不揭锅。过早地轻举妄动是一种盲动,引而不发才是高手。
何况曹操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有一句名言:“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只要自己实际上拥有了天子的一切,那个惹是生非的虚名,要它作甚!
宫廷政变得心狠手辣,但不等于嗜血成性,更不等于滥杀无辜,最狠毒的打击只能施加于最凶险的政敌。事实上,所谓政治斗争,说穿了,就是人事的变更,权力的均衡,利益的再分配和人际关系的重新调整。得到的支持越多,胜利的可能就越大,因此应该“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怎么能像袁绍主张的那样,不问青红皂白,杀个一千二净?这就是给自己树敌了,而树敌过多的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
无论政治斗争还是军事斗争,最重要的凭据是正义,最重要的资源是人才。要网罗人才,首先要以诚待人,其次要以信取人,最后要以宽容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世界上哪有清一色的队伍?“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时候,是要装点糊涂的。装糊涂才能宽容人,宽容人才能得人心,得人心才能得天下。
曹操和贾诩都实在是太懂政治了。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天下的夺,归根结底是人心的争夺。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而要争取人心,就必须有一个宽宏大量的气度和一个既往不咎的政策,哪怕是装,也要装得像回事。这就需要有一个典型,一个样板,一个榜样。因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它比说多少好话都管用。
如果说,谋臣之智,首在“审于量主”(能够审慎而准确地选择自己的服务对象),那么,君主之明,则首在“知人善用”。应该说,曹操和贾诩都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们的合作,是中国政治史上一个成功的范例。
羽为曹氏集团服务了两代人,在文帝曹丕朝官居太尉,七十七岁去世,谥曰肃侯,结局比某些曹操自己营垒里的人还好。
曹操深知人才的重要,也清楚自己的分量。“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何况他背景、资历、地位、实力都不如别人。因此他需要大批的人来帮助他、支持他,尤其是要争取高门世族的人来合作,以资号召。能帮忙最好,帮凶、帮腔,哪怕帮闲也行。有才的要,有名的要,徒有虚名的也要。总之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端的称得上是“求贤若渴,爱才如命”,就连敌营中的人,他都要设法弄过来为自己所用。
以张绣之“深仇大恨”,一听来归,便握手言欢,封官晋爵;以许攸之“贪婪狂妄”,一听来奔,便喜不自禁。赤脚出迎;以陈琳之“恶毒攻击”,只因爱其才,竟毫不计较,坦然开释;以毕谌之“背信弃义”,只因嘉其孝,竟既往不咎,信任如故。还有那个魏种,原本是曹最信任的人,张邈反叛时,许多人倒戈跟随了张邈,曹操却十分自信地说:只有魏种是不会背叛我的。谁知魏种也跟着张邈跑了,气得曹操咬牙切齿:好你个魏种!,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饶不得你!但当魏种果然被俘肘,曹操却叹了一口气说:魏种是个人才啊!又任命他去当河内太守。凡此种种,都使曹操的英雄气度大帅胸襟跃然纸上。
我们不要忘记,专制时代那些掌握了权力的家伙,没有一个不打击报复、公报私仇的,曹操当然也不例外。因为就连最窝囊最低能的皇帝和官员都会这一手。所不同的仅仅在于:有的人会当场翻脸,立即实施报复;有的人则会为了长远的目标和更大的利益,先忍下来,等到秋后再算账。
但,是秋后算账还是当场翻脸,却是英雄或奸雄与狗熊或笨蛋的分野。
于是,崔琰使用自己的死,证明自己是君子;曹操则用崔琰的死,证明自己是奸雄。
据路粹的揭发和后来公布的罪状,孔融有两条“反动言论”。一是说:父与子,有什么恩?论其本义,不过当时情欲发作而已。子与母,又有什么爱?就像一件东西暂时寄放在瓦罐里,倒出来后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二是说:闹饥荒时,有点吃的,如果父亲不好,便宁肯拿给别人去吃。这样的言论,当然是“不孝”。所以曹操在布告上恶狠狠地说:“融违天反道,败伦乱理,虽肆市朝,犹恨其晚。”不但该杀,而且还杀晚了。
这是典型的以言治罪,也是典型的专制政治。
曹操虽然残忍,却并不暴虐;冷酷,却并非无情。残忍和冷酷不是他的天性,是他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中被逼出来的。因为他不残忍,别人就要对他残忍;他不冷酷。就战胜不了一个又一个凶险的敌人。他面对的,毕竟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知多少人在居心叵测地抓他的辫子,不知多少人在处心积虑地找他的岔子,不知多少人在幸灾乐祸地看他的笑话,不知多少人在磨刀霍霍地想要他的脑袋。他不能不冷酷,不能不残忍,不能不抢先一步要了别人的性命,甚至不惜杀无辜。然而,热爱生命,重于感情,又毕竟是他的天性。所以,他杀人不眨眼,却并不以杀人为乐;执法不讲情面,却又通情达理。
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曹操怜子,项羽别姬,他们都是性情中人,也都是真豪杰,大丈夫。
曹操实在是聪明:在一个人人都说假话的时代,最好的武器就是实话。这不但因为实话本身具有雄辩的力量,还因为你一讲实话,讲假话的人就没辙了,他们的戏就演不下去了。演不下去怎么样呢?只好下台。所以,对付那些一贯讲官话、套话、假话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通通地讲实话。就像那个孩子大喊一声“皇帝没穿衣服”一样。这时,那些一贯说假话的人,就会发现原来自己也没穿衣服,其狼狈不堪可想而知,其没有招架之功也可想而知。
这就是曹操了。他大气、深沉、豁达、豪爽、洒脱、风趣、机敏、随和、诡谲、狡诈、冷酷、残忍,实在是一个极为丰富、多面,极有个性又极富戏剧性的人物。他是一个鲜活的人,不是政治符号或政治僵尸,更不是康生那样整天阴着张脸、一门心思只想整人的王八蛋!
实际上,刘备也好,孙权也好,吕布也好,都和曹操一样,是把利益放在首位,道义放在第二位的。作为乱世枭雄,他们[德观念和道德水平,其实半斤八两,顶多只有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至少孙权就“性多嫌忌,果于杀戮”,也是个喜欢制造冤案而且心狠手辣的。只不过刘备会装,孙权能忍,不像曹操那样明火执仗,肆无忌惮,所以也就没曹操那么多骂名。
曹操的观点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才、能干,“不仁不孝”倒不要紧。中国文化的传统观念则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仁义忠孝,有没有才华,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功劳,有没有政绩倒不要紧,甚至,平庸一点更好,显得老实、忠厚、可靠。所以,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宁肯选择刘备,也不选择曹操。对德才兼备的诸葛亮,就更是推崇备至;对屡犯军事错误、葬送蜀汉前程,却忠心耿耿关羽,也推祟备至。倒是苏东坡说了句公道话。他认为诸葛亮“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广,言战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之者,区区之忠信也”。也就是说,仅仅那么一点忠信,便把过人才略和盖世功勋全压倒了。
这是曹操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剧、时代的悲剧、中国文化的悲剧。因为这种“宁要无才之德,不要无德之才”的逻辑,发展到后来,就是大清王朝的“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和张春桥之流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也是典型的狗与羊的逻辑。因为它翻译过来就是:宁要一大群狗与羊,也不要一只虎和豹”,如果那虎或豹曾在农场里偷过猪的话。
曹操一生,政治上最得意的一笔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军事上最成功的一仗是官渡之战,后果最为严重的一次疏忽是放走刘备,失败得最惨的一次是在赤壁,最受肯定的是他的才略,最受指责的是他的人品,最有争议的是他的历史功过,最没争议的是他的文学成就。
后世吟咏到曹操的诗词不多。古代最有名的是杜牧的诗:“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当代最有名的是毛泽东的词:“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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