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录》读书笔记1

作者: 姜文止戈 | 来源:发表于2020-04-21 17:48 被阅读0次

    世界上的事总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后来成了个人物,则他小时候的优点固然是优点,即便是缺点也无妨看作优点。刘邦、项羽的不学术学术,学问只是术,不是道。道不是可以学得来的。治学者学问再多,也只能为人臣。得道者学问再少,也可以为人君。就拿陈胜来说,学问也不多吧?却有“鸿鹊之志”,这才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历史上有哪个学问家喊出这句话呢?没有。学问多的人都不敢造反。敢反的,即便有点文墨,也充其量是个“不第秀才”。“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这话说得并不错。

    如果我们把陈胜、项羽、刘邦三个人的话放在一起比较,还是能品出不同的味道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充满了挑战性,而且挑战的对象。已不仅是秦王朝,而是命运,因此有一种不认命、不信邪的精神,也因此在三说之中格调最高。至今我们读到“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这样的句子,内心还很是崇敬。一个用贾谊的话来说是“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的人,能说出如此不凡的话,是很让人敬佩的。陈胜的失败,主要在于太没文化,因而在突如其来的胜利面前,完全不知所措,以为自己真为命运所垂青,不知真正的、最后的胜利其实来之不易,结果只做了六个月的王,便身首异处、一败涂地了,正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但他在不公正命运前的奋起一搏,却像流星一样照亮了天空。虽然短暂,却也辉煌。

    项羽的话,则充满英雄气概,说得干脆利落:“彼可取而代也!”那口气,就像囊中取物,一样。在项羽眼里,那位统一了全中国的“始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甚至只配称作“彼”,而且随随便便就可取而代之。这是自信,也是自大。自信使他成功,自大使他失败。不难看出,项羽说这话时,是不动脑筋的,也是不计后果的。那家伙(彼)怎么个就可“取而代也”呢?万一取代不了又怎么办呢?这可没想过。他想到的只是要去取代和可以取代。这正是项羽的可爱处,也正是他的可悲处。

    刘邦的话就没有那么气派了,有的只是一个流氓无赖对大富大贵的垂涎三尺。“大丈夫当如此也!”换句话说,就是有能耐的人要过就过这样的日子。但不能如此又怎么样呢?大约也只好算了。这当然一点也不英雄,然而却也实在。正是因为这份实在,刘邦才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从审美的角度讲,我们当然更欣赏陈胜和项羽;但从现实的角度讲,我们又不能不承认刘邦是成功者。

    的确,刘邦是实用主义者,项羽则是性情中人。

    关于刘邦的实用主义,现在其实已不难看出。当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此也”时,他的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要像秦始皇那样活得像个人样儿。至于怎样才像个人样儿,则不甚了然。

    项羽看重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英雄业绩,也就是说,他更看重的不是结果(如此),而是过程(取代)。他不是要取代了以后怎么样,也没想到取代了以后会怎么样,而只是要去取代。的确,对于一个真正的英雄来说,战斗本身是要比胜利更令人神往的。“马思边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哪个英雄愿在无所事事中消磨自己的一生呢?既然有事可干,那就干吧!别管是干什么,也别管干了以后会怎么样!

    这正是性情中人的思路和做派。

    的确,诚如王伯祥先生所言,快战和决战是不一样的。决战有胜负难分、一决雌雄的意思,也就是还有求胜的想法。快战则只求痛快于一时,不过逞强示勇而已,完全不计后果。作为统帅,是应该取“决战”呢,还是应该取“快战”呢?当然是前者,因为“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谁也不可能在开战之时即稳操胜券,只有打起来再看。所以,即便兵临城下,敌强我弱。危在旦夕,也不能轻易放弃胜利的希望。苟如此,则没准真能杀开一条血路来。兵法有云:“投于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依此,则楚军也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然而项羽似乎不想再打下去了。也许,打了七十多仗,他已经累了。也许,有这七十多仗的战无不胜,他觉得已经够本了。是啊,他原本没把那天下王位太当回事。他只想能够英武豪雄地痛快一生,也只想在退出战场退出人生时有一个精彩的谢幕,能最后再痛快一回。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痛快吧!

    萨孟武先生说过,在中国历史上,夺帝位者不外两种人。一种是豪族,如杨坚、李世民是。一种是流氓,如刘邦、朱元璋是。文人是没有份的。文人既不敢起这个心,也没那个力。即便参加造反起义,也只能攀龙附凤,跟在豪族或流氓的屁股后面,当个军师,做个幕僚,出点主意,使点计谋,断然是当不了领袖的。所以楚汉双方的首领,只能是豪族项羽和流氓刘邦,不会是萧何、曹参,也不会是范增、张良。

    文人为什么当不了造反皇帝呢?因为造反起义,争夺地位,说穿,是一场豪赌,非有天大的胆子不可。这个胆子,又与本钱有关。本钱特大的敢赌,一无所有的也敢赌。豪族敢赌,是因为本钱大,输。流氓敢赌,则是因为没本钱,输不怕。不就是失败了没好果子吃吗?自己本来就没吃过好果子。干他一下,没谁还能捞他两个吃吃,岂不赚了一票?《水浒传》里写吴用策动阮氏三雄造反,阮小七便说:“若能勾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因此但凡有此类机会。真正一无所有的流氓无产者都是像干柴一样一点就着的。干吗不去?不去自不去。

    文人可就要三思而行了。文人都是聪明人,而聪明人从来就成不了大气候。聪明人遇到事情,往往想法比较多,想得也比较细。等他前前后后都想妥帖了,没准机会也过去了。即便机会没过去,他们也多半不会干。因为文人也是有本钱的人。这本钱比豪族少,比流氓多,不多不少,很是尴尬。他们多半有些薄产,有些家小,妻温良,子懦弱。熬一熬,也许能混个士绅。再不济,也能混个温饱。要他们拿这一点小本钱去豪赌一把,舍不得也豁不出去。所以只有吴用这样的光棍才会落草为寇。而吴用辈之所以“下海”,则又因为他们的本钱之一是知识学问。知识学问是要用的。不用,就等于没有。怎么用呢?一是卖给皇帝,去当国师;二是卖给强盗,去当军师。当然最好是卖给皇帝。如果卖不了,就卖给强盗,反正不能闲着。何况“成者王侯败者寇”,过去的强盗也可能变成皇帝。苟如此,岂非开国之勋?这便是起义军中又总有文人掺和的原因。总之,,文人总是要“仕”的。治世,,则仕于朝;乱世,则仕于野。挑头造反,则不可能。

    流氓就不会想那么多。流氓什么都没有,却有胆量。而且,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就只有胆量。你想吧,他们没有家财,不怕破产;没有职务,不怕罢官;没有地位,不怕丢人;没有知识,不怕说错话。那他们还怕什么?怕死?笑话!谁不会死?不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吗?自己本来就买不起棺材。不就是身败名裂吗?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名。不就是不得好死,要千刀万剐吗?对不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只要能把皇帝拉下马,咱就赚了。就算拉不下,能吓他一跳,咱们也算没有白活。反正,“我是流氓,我怕谁?”当年的刘小,后来的刘邦,大约就是这种心态。

    事实上,刘邦最大的长处,就是知人善用。刘邦当了皇帝以后,曾和群臣讨论项羽为什么失天下、自己为什么得天下的原因。刘邦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张良;镇国家,抚百姓,供应军需,不绝粮道,我不如萧何;将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克,我不如韩信。这三个都是天下最优秀的人才,却能为我所用,因此我得了天下。项羽只有一个范增还不能用,能不失败吗?

    这是实话。项羽是“个人英雄主义者”,刘邦却能运用集体的智慧。所以刘邦虽然一无所能,却又无所不能。何况,刘邦也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他至少还有三条流氓才有的看家本领:一是忍,二是赖,三是痞。

    刘邦看准了一条,打不赢仗就挖人祖坟,杀人父老。或以对方家人做人质相要挟,是很下作的。以项羽之高贵和高傲,断然做不出来。只要稍有可能,项羽都不会这么做。所以,后来项羽便提出要和刘邦决斗,这就比把老头子下油锅体面多了,也才符合项羽的性格。

    项羽确实是非常高贵的。这是他作为贵族子弟与生俱来的“胎毒”。项羽也不是一点流氓气也没有。如果一点都没有,就不会起兵’造反了。

    但是随着地位的上升,他内心深处的高贵感也升腾起来。而且越到后来,就越是高贵,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表现出他人格的无比高贵。

    项羽也是极其高傲的。在他看来,他是天下唯一的、无与伦比的盖世英雄和百胜将军。他从来就不相信自己会失败。当真失败了,也只怪时运不好(时不利兮骓不逝),没自己什么错。这恰恰正是他必然要失败的根子。世界上哪有什么从不失败的人,又哪有什么包打天下的英雄!真正的成功者,总是那些能不断反省自己的人,也总是能团结人的人。

    这其实也正是一切高贵者的通病。由于高贵,他们往往不能容人,而且还自诩为眼里容不得沙子,胸中容不得尘埃。然而他们不知道,海洋之所以博大,恰在能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流入海洋的。难道都是纯净的矿泉水?自然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但正由于这种混杂,海洋才成其为海洋。项羽不懂这个道理,他的失败便是理所当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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