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是容不得犹豫和狐疑的。刘邦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当机立断,干净彻底,做什么都很到位,一点也不黏糊。刘邦自己虽然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计谋,但判断力极强,也敢拍板,而且豁得出去。正是这种资质,使他多次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终至以弱到强,步步走向胜利。究其所以,就在于刘邦是流氓,是流氓中的英雄,因此敢于拿生命豪赌一把。韩信是流氓却又有贵族气,结果在气度上反不如刘邦。
刘邦端的称得上“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用人时真能放开手用,整人时也真能下得了手。刘邦手下,真是什么人都有:张良是贵族,陈平是游士,萧何是县吏,韩信是平民,樊哙是狗屠,灌婴是布贩,娄敬是车夫,彭越是强盗,周勃是吹鼓手,刘邦都一视同仁,各尽所长,毫不在乎别人说他是杂牌军、草头王。
什么是天下?天下并非土地,而是人。所以,得天下,也就是得人,得人心。
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
怎样才能得人心?也就是要能知道别人心里想要什么并予以满足。韩信念念不忘刘邦“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之恩,说明刘邦已得他心,也说明刘邦能够做到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自己肚子饿要吃饭,知道别人也想吃,便让出自己的饭食;自己身上冷要穿衣,知道别人也想穿,便让出自己的衣服;自己想得天下想当皇帝,知道别人也想封妻荫子耀祖光宗,便慷慨地予以封赏。这种“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的想法和做派,在中国最是大得人心。
不能替别人着想的人,其实对自己也缺乏体验;而能够以己度人的人,也多半有自知之明。刘邦确实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百无一能。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用计没有谋略,打仗没有武力。因此他把这些事情都放手交给别人去做,自己只做两件事,一是用人,二是拍板。这样不但避免了自己的短处,也调动了别人的积极性,一举两得。加上他明是非,识好歹,善于听取别人意见,勇于纠正自己错误,又能容忍别人的过失,不拘一格用人才,也使得别人心甘情愿为他所用,从而在身边集结起一群英雄豪杰,并形成优势互补的格局。比如樊哙有勇,张良有谋,韩信会将兵,萧何会治国,简直就是一个优化组合。结果他这个老板当得非常潇洒,也非常成功。项羽不懂得这个道理,自恃天下英雄第一,什么都自己来,反倒吃力不讨好,变成光棍一条。
看来,刘邦确实是英雄。他的公开认错,便正是他英雄气度的表现。中国历史上,并没有几个帝王、长官或首领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只要一当上个什么,就立即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是天才、全才,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发表高见、作出指示,而且句句是真,事事都正确。如果他那愚蠢的见解被部属批驳,就会火冒三丈,或者怀恨在心。如果他的判断错误和决策错误居然被实践和事实所证明,那个提意见的人就会更加倒霉。总之,他们只会用新的错误去掩盖旧的错误,而绝不会认错,更不会公开认错。
项羽和刘邦确实颇不相同。项羽表面残忍,其实温柔;表面勇猛,其实脆弱。刘邦表面随和,其实狠毒;表面窝囊,其实坚强。项羽易暴易怒,稍不如意,便暴跳如雷,怒发冲冠,火冒三丈。但几碗米汤一灌,又会和没事人一样。刘邦呢,一时半会的窝囊气是忍得下的,但是对不起,秋后算账。你看他整治韩信,简直就像猫玩耗子似的。
显然,项羽是性情中人而刘邦是实用主义者。因为实用,他不惮于起用小人。因为实用,他不惮于诛杀功臣。因为实用,他也不怕公开承认错误。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才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不像项羽,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又死要面子,死不认错。
刘邦并不是杀人狂。他的诛杀功臣,完全是政治需要,或者说是专制政治的需要。因此,应该说,是专制主义杀了韩信,杀了彭越,杀了臧茶、陈豨、卢绾、黥布,还差点杀了樊哙。刘邦的一连串屠戮,不过是“专制政治必不可免的一项作业”。唯其如此,对于那些手上并无兵权身上又有骨头的人,则反倒不杀。因为杀了他们并无意义,不杀则可以表示宽容,改善形象,在政治上是合算的。何况刘邦对于那些硬汉子,又确有敬重之心呢。
我总认为,先秦至汉初是我们民族最大气的时代,是我们民族古代历史上不可企及的一个英雄时代,就像马克思所说的,古代希腊是高不可及和永不复返的历史阶段一样。对于英雄气质和英雄气概的审美欣赏,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精神。
正如翦伯赞先生论项羽所言:“他的英勇、坚强、慷慨,坦白和丰富的情感,都是英雄本色。遗憾的是,他有勇无谋,坚而不韧,慷慨而不大方。坦白又有些小心眼儿,情感丰富却又感情用事。过于任性,没有远见,这才败给了喜用智谋、坚韧不拔、豪爽大方、胸有城府、理智实用、深谋‘ 远虑,而且能克制自己的刘邦。可以说,项羽的成败功过,全在他那本色。这气质因为是英雄的,所以有审美价值;因为是本色的,所以无成功可能。项羽可爱也可悲。
韩信则可敬也可怜。韩信的可敬,在于他虽然出身贫寒却心存高,身为下贱却志在上流,这是他和刘邦的不同之处。刘邦虽然在见到秦始皇时说过“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话,却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并殳有什么动作,也没什么准备。刘邦的长处是善于学习,因此能在战中成长,靠着自己极高的天分和随机应变,终于成就了帝业。韩信却是有准备的。当他在别人家混饭吃,在河边饿肚子,在项羽手下当郎中执戟站岗,在刘邦手下当连敖接待宾客时,他就一直在做准备。他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相信自己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正是靠着这一信念,他忍辱负重;正是靠着那些奋斗。他脱颖而出。
韩信的可悲在于不彻底。这是他性格中的内在矛盾所造成的。一个卑贱者如果存心高贵(刘邦并不存心,只是顺势),就不免会有了投机的成分。韩信吃亏就吃亏在这投机心理上。可以反汉时,他觉得不反油水更大;不可反汉时,他又觉得不反实在吃亏。他献上钟离昧的人头,原本是想买政治股的,却被刘邦看破套牢,也让善于把握时机的刘邦看不起。
韩信死前说后悔没听蒯通的话,也不像是编出来的。当然这话既可以理解为错过了时机,也可以理解为有谋反之心就好了。但不管怎么说,韩信不是一丁点反意都没有。事情坏就坏在他既有忠心又有反意,而且两样都不彻底,忠不能尽忠,反不敢真反。如果忠到底,那么,即便刘邦、吕后诬陷他,栾布那样的正派人,也会出来为他说话,喊冤 打抱不平,或者日后会平反昭雪。可惜都没有。如果反到底,当然也很好。成功了不用说,失败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那时,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对刘邦说:老子就是要杀了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不也很好吗?没准刘邦依照贯高的例子,还真不杀他。贯高的罪多重啊,弒君,是要判凌迟处死的。然而他表里如一,始终如一,一方面一口咬定赵王并未与谋,另一方面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要反。结果,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英雄。哪像韩信这么窝囊:说冤吧,又不太冤;说不冤吧,又够冤的。既不是忠臣,又不是反贼;既没讨着好,又得不到同情,你说不冤!
项羽是本色英雄,也是彻底的英雄;韩信是挣扎出来的英雄,是不彻底的英雄。所以,项羽死得壮烈,韩信死得窝囊。
项羽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项羽以前的时代,是一个英雄的时也是一个贵族的时代。高贵感和英雄气质,是那个时代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以虎和豹为象征的。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犬和羊。孔子的子贡就曾用虎豹和犬羊来比喻两种不同的人格,并惊叹于虎豹之能沦落为犬羊:“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显然,在孔子师徒看来,虎豹的精神是高贵的,当是审美的,它不该被代之以狗的粗鄙和羊的平庸。
自从秦始皇开创了中央集权的专制统治,英雄的时代也就向没落。君臣之间的促膝谈心没有了,而代之以行礼如仪、磕头如捣蒜;游侠谋士纵横天下各展才华没有了,而代之以拉帮结派、巴结权贵往上爬;诸子百家争鸣自由辩论也没有了,而代之以独尊儒术、只许一个人思想。权欲和利欲将成为主宰和动力,人格和灵魂则将被阉割和践踏,就像王翳、吕马童们践踏项羽一样。
于是我们看到的碴是这样—个画面:一只代表着英雄精神和高贵感的虎或豹,在草原上孤独地死去,而一群代表着权欲和利欲的粗鄙的狼和平庸的羊,则一拥而上,恣意践踏着那只虎或豹,然后每个人都扯下一块豹皮或一根虎骨叼在嘴里,准备回去邀功行赏。而在不久之前,他们是根本不敢看那只虎或豹的眼睛的。
群狼和羊的首领是刘邦。刘邦是他们的君,他们的牧。
公元前195年,他回到故乡沛县,尽召故人父老子弟畅饮。酒酣之际,刘邦亲手击筑,自为歌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土兮守四方!”此歌一出,和声四起,刘邦离座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他拉着父老乡亲们的手说:游子悲故乡!我虽然不得不定都关中,但百年之后,我的魂魄还是要回沛中来的。可见,他虽无情,却并不冷酷;虽现实,却也浪漫。然而,他代表的,却毕竟是一个冷酷无情、摧残人性的制度,是一个必然要以权欲和利欲代替英雄气质和高贵精神的制度。事实上,他正是靠着权欲和利欲完成他所谓“大业”的。就连陈平也坦言,他的身边,尽是些顽钝嗜利的无耻之徒,而这些人正是靠刘邦“饶人以爵邑”,也就是靠权欲和利欲集结起来的。因为刘邦继承的是秦始的事业。为了建立中央集权的一统天下,以天下万民臣朕一人,他不打击摧残践踏英雄气质和高贵精神,包括对他自己内心深处残留的这些东西下手,这正是他心灵深处不无痛苦不无孤独的原因。
显然,刘邦是代表着“历史方向”的,项羽则“不合时宜”。事实上,此后,像项羽这样傻,这样天真、任性的英雄越来越少,阴险毒辣的阴谋家和迂腐愚忠的书呆子则越来越多。从这个意义上讲,项羽说他的失败是“天之亡我”,也对。
项羽之死,似乎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虎和豹的时代结束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狼和羊的时代。而且,那狼也会退化为狗,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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