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闹腾了几个月后,父亲不顾我们的反对,终于别了他生活了许多年的那个城市,带母亲回了老家。
我去探望他,他正倚靠在老屋门前的罗圈椅子里看书,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他半眯着眼,让人疑心他是睡着了。待我走近,他抬起眼微笑的看着我,目光里平和安定,和几个月前那种时时充满的沮丧与愤怒判若两人。
我撒开小儿,任由他在院子的泥土中翻扒,和父亲晒着太阳,听他给我讲述城市里的故事。
那个午后,他去公园散步,走在寂静的湖边,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女人,齐肩的烫发,身材高大,嗓门也很大。距离老远,那女人就喊:“哥,你闲了?”父亲并不认识她,环顾四周,并无他人。“也出来转转?”那女的抬头看着他的方向说,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他心里感到很内疚,真是老了,人家大老远都和我说话了,我竟记不起来人家是谁。于是,他马上毫不犹豫的大声说:“啊,你也闲了?”那女的竟然翻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他马上又说:“闲了家去吧,好长时间都没见你了!”那女的捂着脸皱眉了,又翻了他一眼,但接着说:“好,你过来了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家!”这时父亲才看清,人家是在一边走一边打电话。那个尴尬呀,没处说……
又有一次,他乘坐公交车,刚上车,一个小伙子就站起来让座,但父亲因为腰部强直无法就坐,就感激的说:“谢谢你呀,我坐不了,只能站着,你坐吧。”然后他往里边走了走,害怕挡了车门。车子又停了一站,上了很多人,车厢一下子拥挤起来,一个姑娘往他身边靠了靠,马上他听到身后一个大妈在小声说:“闺女,你注意点,这个老头儿给他座他都不坐,说不定是个小偷儿……”父亲说,他一辈子清清白白,当时就怒了,不过还是忍着没吭声。站着不对,坐下不能,父亲好不舒服。车一停,他就下了,宁可多走几步,也不想被污名啊。
老同事病重,他知道后无比难过,那是他在火热年代里共过患难的兄弟。于是,他拄着拐杖去看望。在小区单元楼的门口,他等同事老伴儿来领路,一个小孩子跑了过来,显然对他手中的拐杖很感兴趣,绕着看了看,又忍不住伸手摸摸,再抬头看看他。父亲说,那孩子真稀罕人,白白嫩嫩,让他想到了小孙子。于是从给老同事带的礼物中拿出了一块蛋糕给他。没想到那孩子竟然触电似的缩回了正摸着拐杖的手,双眼警惕的看着他,脱口而出:“坏人!坏人!妈妈说不认识的人给东西吃是坏人……”恰好,不远处有大人过来了,那孩子撒腿就跑,喊着:“坏人!坏人……”路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父亲,父亲讪讪的笑……
父亲的故事讲完了,他双手抹了把脸,长长的出了口气,“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小儿还在泥土里翻扒着,几只麻雀喳喳的叫着,一会儿跳到他身旁的地上,一会儿飞到头上光秃秃的柿子树枝上,旁边菜畦中的生菜伸展着油亮的叶子,大青菜开着金黄的花朵。空气是纯净的,阳光是温暖的,我心里浮起了一种久违的踏实感。看看父亲,手中的书早已放在了旁边的台子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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