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总有一些人,让人一想起,心底便会汪出一股苦涩的酸水来。譬如,那位叫李小桃的花房姑娘。不过,不到最后一刻,你根本不会知道那个吓得心惊肉跳的人到底是我还是她?
那一年夏天,我应聘进一家公司跑销售。新晋员工需要到总部去培训一个月。总部在省城,我在那里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所以每天培训一结束,就用不着像某些活络的同事那样忙着到处去访亲问友,而是立即抛开一切,兴致勃勃地跑到省城的大街上去瞎晃悠。
我当时二十郎当,正是终日悬想倚香偎翠的年纪,可又没钱到三瓦两舍去摘蕊偷香、穿花度柳,所以只能像这样去过个眼瘾了。
省城大街上的美女果然不负所望,简直可以说是多如牛毛、举袖为云。我那两只一大一小的豆子眼一会儿左顾,一会儿右盼;一会儿瞻前,一会儿顾后,真是活活忙死了。胸高的,我就高看一眼;胸更高的,我就高看两眼……以此类推,直到把人家美女看得羞愤难当、拔腿就跑消失了为止。
可那位花房姑娘,并不是像这样在省城大街上走马观花时看到的。
我这个人大概心理有点阴暗吧,在大街上晃悠的时间不能太长,一长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长时间被明晃晃的阳光笼罩着,我就开始莫名地心慌意乱,感觉不对劲,很不对劲,好像灵魂出窍一样。那种滋味甭提有多别扭、有多难受了!也许,这和我小时候曾经在夏日午后受过好几次惊吓有关系吧。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对白花花的阳光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所以,我后来每每在阳光笼罩的大街上饱看了一阵美女之后便会赶紧逃离,往小弄堂里逃,逃进阳光管不到的地方,以防灵魂真的会出窍。谁知无巧不成书,曲径通幽、静水流深处,亦有佳人出没。
于是,那一年夏天的某个午后,我在省城的某个小弄堂里,就看到了那位叫李小桃的花房姑娘。
当时,她正在打理着一盆花。我对那些花儿根本视若无睹,可她的人却让我眼前豁然一亮。
我虽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乡下人,但对花却一点儿都不熟悉,也不热心。在心里细细地捋上一遍,我只能勉勉强强地认识那种在城里根本上不了台盘的月季花。我记得,我们庄上孙小花的家门口就常年繁茂着一簇月季花。她小时候动不动就会掐下一瓣来,捧在自己的手心里,左看看,右看看,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似的,龇着两颗大门牙欢喜得不行。
当然,作为正宗的乡下人,我肯定是认识那些西瓜地里的花、番茄藤上的花、丝瓜架子上的花,以及梨树、桃树、苹果树上的花……小时候,只要看到那些花儿开得越来越盛,我就会越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将来结的瓜、落的果会越来越大。而城里的花不是图结瓜落果的,只是图让人阅一阅色、嗅一嗅味而已。其实,这和城里那些绿茵茵的草地是一个道理,都是用来供人观赏的。
可如果我们乡下谁家的门口多种了几簇鲜花,肯定会被别人冷嘲热讽地说是出他妈的洋相。同样,如果谁家田里的草没有及时刈割,也肯定会被别人指指戳戳地说是懒牛当家。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城乡差距吧。
我明明不热心着花房里的那些花儿,却偏要进去问东问西,装作一副要买花送人的样子。
她热情地接待着我,温言软语地介绍说什么样的状况就应当选送什么样的花,譬如热恋中的男女可以送玫瑰、百合、郁金香;拜访长者可以送兰花、长寿、万年青;祝贺朋友的公司新张志喜可以送月季、紫薇、绿萝……等等,真是不厌其烦、花花草草地说了一大堆。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不时敷衍着,一边心猿意马地觑她几眼不时幻想着。她的声音真好听,长得真好看!而耳饱莺声,目饱秀色,同时还大长了一番见识,我自然心花怒放、喜形于色。估计那会儿,我那两只一大一小的豆子眼肯定是精芒四射、熠熠发光。还有,我那一脸的神情肯定是古怪异常、不怀好意。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了。
都说女孩是花,那么我现在就是对人如对花,对着此刻花房中那最美的一朵花儿!虽有古训“对花不必折”,可我孙小蛋从来都不是一个美女坐怀而不乱的谦谦君子,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先下手为强了。因为好花向来不等人,你不下手,就会无端便宜了别的王八蛋,所以,不管有没有刺,先采下来、折下来再说。
在此刻的花房里,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空间里,一个大好的机会就这么大模大样、热气腾腾地端在我的面前,你说我孙小蛋不动一下心、不小试一下身手,还算是个男人吗?不是暴殄天物吗?
花房姑娘,我来了!于是,我开始没话找话地东拉西扯了。
过了一会儿,花房姑娘大概终于感觉到她面前这个四肢发达、油嘴滑舌的家伙不过又是一个恬不知耻的图谋不轨者而已,便不再理我了。至此,一场热情洋溢、却注定达不成交易的业务交流只好告一段落!
当然,她在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之前,还不忘默默地嗔怪我一眼,意思是:“我看穿你这个坏小子了,请你立即闭上一张臭嘴巴,滚出我的花房吧!”
我稍许有些尴尬,只好悻悻地让自己那两瓣嘴唇先阖上,暂时小憩一会儿。
大概是见惯不怪吧,除了那嗔怪的一眼,她倒是也并没有显得格外的恼怒,而是不动声色地重新坐到了收银台的后面。自然,她裙摆下那两条端长如锥、白如腻玉的美腿也就跟着一起藏起来了。可她脸上那一抹职业性的微笑并没有如惯常那般、离开客人一转身便立即僵硬下去,却还是余音袅袅的样子,仿佛秋水桃花一般缓缓地流逝。这便让我的贼心无法彻底死去。
我不由咂咂嘴,又开始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啊,我真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
对于扯淡这种事情,我孙小蛋基本功相当扎实,知识储备十分丰富,向来都是自信满满的。其实,走过的岔路多了,遇过的坏蛋多了,哪个男人的心中不是囤积着一大批南腔北调、千奇百怪的段子呢?就等着有个机会倒腾出来显摆一番了。所以,面对如许佳人,我欣然摆出五马长枪,扯东扯西,不时抛出一些甜蜜的小陷阱让花房姑娘的注意力像蚂蚁似的在不知不觉中跟着我的思路走。
当然,她先是十分矜持,也十分警惕,一句话也不肯搭腔。可功夫不负苦心人,后来,她终于在我那能令顽石点头的三千水磨扯淡功夫中慢慢放松了警惕,开始慢一句、紧一句地回应着我,总算一步一步着了我的道。同时,她还如实交代自己的名字叫李小桃。
我当时正在省城的总部培训,每天培训的具体内容就是学习如何提高销售中的沟通技巧。所谓沟通技巧,说白了,无非就是让自己的形象尽快在一个陌生人的心中牢牢地扎下根来。而我每天现学现卖,对付她这样一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雏儿还不是应付裕如、手到擒来吗?再说了,刀要天天磨,才能天天用。人在江湖漂,哪能不用刀!
当然,我是个很有素质的扯淡者,从不像某些猴急的好色之徒那样,一见到美女就会立刻挑以亵语,胡乱说上一大堆的下流话。而我觉得等到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时,再偶尔那么低级趣味一下也未尝不可。可一上来就低级趣味,那完全是耍流氓嘛!此决非我等读过《新华字典》之辈者所能为也。还有,我深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泡妞这种事情务必要慢慢来,慢慢泡。
另外,每当有顾客进店买花时,我就立刻缄口不言,决不影响人家做生意!转而十分殷勤地帮她打打下手、端端花盆什么的。干活时,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十分默契。跑销售的嘛,自然是眼明手快、手脚麻利,在顾客面前,那些胁肩谄笑、曲意逢迎的事情做起来也显得特别自然、特别顺手。
我一次次地端着那一摞摞笨重的花盆紧跟着每一位买花时挑三拣四的顾客,卖力地跑前颠后,一点儿也不惜体力,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看人家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开个小花房自食其力真是不容易。在最适宜做有钱人二奶的年纪里,她却偏要选择去自主创业、自力更生。真是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啊!你说我不跑上去搭一把手,怎么好意思像个大傻蛋似的一直杵在人家店里呢?我叫孙小蛋,又不是叫孙傻蛋。
说来也怪,我本来对那些花儿一直视若无睹,可自从帮李小桃打理了几天花房以后,再看着那些花儿便感觉有些异样了,每每看着那些像缤纷的蝴蝶一样翩然绽放在枝头上的花儿时,便忍不住想折一朵下来嗅一嗅。
可李小桃每次都及时地阻止了我,且语声轻柔地劝道:“你不能折的,因为它们都是准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开出来的。其实,花开花也疼啊!你就让它们自己慢慢地开、慢慢地谢吧。如果你非想嗅一嗅花香,就凑上自己的鼻子吧!”
花开花也疼!多好的一句话!我当然不好意思再对那些娇嫩的、开得很“疼”的花儿们下手了。可是,总得有一朵花儿让我下手吧?!花房姑娘啊,是你吗?于是,我就一直偷觑着她。
那一阵子,每天培训一结束,我就立即屁颠屁颠地往李小桃那里跑。美其名曰说自己四肢发达、力大无比,闲着也是闲着,刚好找到了一个用武之地,可以帮她出出蛮力、端端花盆什么的。当然了,我也顺便清理一下那些多得像杂草一样、一进店门两只贼眼就朝李小桃身上滴溜溜乱转的男人。杂草不除,怎显得我孙小蛋一枝独秀呢?我一直深信,脸皮厚才是泡妞的唯一王道。
就这样,我每天风雨无阻地跑过去,锲而不舍地进行贴身“抢、逼、围”。不久,我总算如愿以偿地在那个省城的小弄堂里脱颖而出,混了个脸熟。于是,火候一到,社会舆论也就自然跟着出笼了。
有一次,一位每天到处闲逛的老太太竟信步踱进花房里,喜眉笑眼地对李小桃说:“小桃啊,你这个男朋友不错哦,蛮勤快的!我每天都看到他跑过来帮你一阵忙前忙后的……”果然,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脸皮厚总有回报!
李小桃听了,脸上即刻一片绯红,火烧云一般,同时还不忘拿那两只会说话的俏眼儿再次逮着我嗔怪一下。可与初遇时那一次的嗔怪截然不同,这一次,但见她的双眸中娇波一转,蕴藉着一种无声胜有声似的动人。嘿嘿,我孙小蛋苦尽甘来,总算成功地在这一位花房姑娘的心窝上安营扎寨了!
那一刻,我刚从一辆过来送货的三轮车上帮她卸下来一大堆笨重的的花盆,虽累得气喘吁吁的,但深觉欣慰无比。既然人家喜欢盯人,那么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那两只一大一小的豆子眼便也依葫芦画瓢似的紧紧回盯着她,死死地噙住那一抹无比烫人、转瞬即逝的娇艳。
慢慢地,我们便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成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一对儿”。
有一天,李小桃忽然很严肃地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而像我们这些闯过江湖、谈过恋爱的男人谁不会说个小慌呢?毫无疑问,我当下便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没有!谎话出口时,我孙小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颗心更是纹丝不乱!
这样一来,算是正式交了底,李小桃肯定彻底放心了。我也彻底放心了。
不过,我倒是并没有反过来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或者以前有没有男朋友。并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有些事情,作为一个百伶百俐的过来人,我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得到。通过相处过程中那些细致入微地体察,我觉得李小桃真的是一个机心不深、非常单纯的女孩。尽管她每天做的都是一些小生意,算的都是一些小算盘,拿的都是一些小票子,不免会沾染上些许市侩气,但那和谈恋爱风马牛不相及,完全是两回事。
在省城培训的那一个月,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全部贡献给这一位花房姑娘了。当时,我年轻气盛,火力十足,在泡妞这件事上,既是语言的巨人,更是行动的巨人。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我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地拿下这么一座单纯女孩的高地了。总而言之,我后来到底未能免俗,还是卑鄙、无耻、下流地把她给“睡”了。算是在个人采花薄上,又添上一朵好花吧。但我从来都没有问过她,如花儿一般盛开的那一刻到底疼不疼?
“睡”这个字眼,乍听起来可能有点儿粗鄙不堪,可它真实、干脆、直截了当,不做作、不肉麻、不拖泥带水,且恰如其分地表达出男女之间那一种美好的行为状态。这么说吧,它既是动词,却也是形容词。它既是开始,却也是结束。它既是宣言,却也无需承诺。睡就睡了,有什么大惊小怪、了不起的呢?她不和我睡,也得和另一个男人睡。我不和她睡,也得和另一个女孩睡。这两者是一个道理嘛!我想,仅此而已。再说了,人海茫茫,大家有缘相逢在一张床上取长补短、共同进步一下,有什么不好的呢?
不过,我后来才领悟到,不是我孙小蛋当时的泡妞技术有多么高明,而是我很幸运地抓住了爱情古典时代的尾巴而已。在那个手机尚未完全普及的年代里,男女之间的交往还是比较含蓄的、委婉的,不是一上来就看你是否有房、有车、有多少身价。而后来,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再也没有哪个女孩会傻乎乎地为一个穷小子的甜言蜜语而动心了。金钱碾压了一切。人们都失去了耐心,泡妞不再讲究慢慢地“泡”,而是直截了当地“炮”了。
当然,话反过来讲,如果一个穷小子真的“泡”到了一个美女,可万一自己一直穷下去而永无出头之日,岂不是让人家美女一辈子都跟着自己吃风吃浪、受辛受苦吗?那么,这是不是有点儿对不起人家呢?而任何一个女孩,恐怕都不会希望自己的男人一直穷下去、窝囊一辈子吧?!所以,世事难料,冷暖唯有自知啊。
我孙小蛋年轻时确实不是很检点,轻浮儇薄,对爱情远不够专一,和成X小哥哥一样,动不动就会任性恣情,常会犯些男人常犯的错误。而总部的培训一结束,回到自己的城市,回到当时的女朋友身边。从此,每天都有人从旁牢牢地看着、盯着、管着,我也就不那么轻易地花心萌动、旁逸斜出了。就连接个电话,也无法大大方方、堂堂正正的,只能掩掩藏藏、偷偷摸摸的,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哦,心里有鬼,好像确实见不得人!因此,我和李小桃的故事便理所当然地慢慢漶灭了。
再说,当时的长途电话费那么贵,打着打着就会令人情不自禁地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心惊肉跳。月底一看,单单拨给李小桃的手机费就花去整整一千大洋,吓死宝宝了!所以后来,电话只好越打越短、越打越少。也不知从那一天开始,便不再打了。至此,一条热线,终于“咔嗒”一声——彻底断了!就连彼此最后一声的叹息都没有听到。
可以这么说,人居两地,确实是很难做到长长久久地情发一心。你看,世上那么多的异地恋人,最后还不都是劳燕分飞、分道扬镳吗?!
另外,我当时的工作也是非常忙碌的。总部的培训一结束,回到自己的城市,我就立即投身到热火朝天的市场开发工作当中去了。每天马不停蹄地忙着招聘新员工、拜访经销商、策划促销案……你别看我孙小蛋一贯吊儿郎当的,可工作起来,绝对是一个“拼命三郎”!在多年的职场生涯中,那些有缘共事的老板们一律对我比较欣赏。当然,不欣赏的,只能表明他是有眼无珠。
就这样,白天忙得要死,累死累活,晚上回到家,还冷不防就被女朋友疯狂地按倒在床上,说是不缴“公粮”,决不让我安生睡觉!
唉,在这么一种疲惫不堪、且满负荷运作的身体状况下,我哪里还有什么美好的心思去想一会儿省城的那位花房姑娘呢?当然,不止她,还有那些在我生命中不断进进出出的她们。
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每当到省城的总部开会,坐在那哐哧哐哧响的火车上时,我就会毫不费力地想起那位花房姑娘。可到了省城之后,又不好意思到那个小弄堂里去拐一下。我常常追问自己:“去了,你该怎么开口和人家说第一句话呢?‘睡’前‘睡’后判若两人,你该怎么和人家解释呢?热线断了之后的空白,你该怎么和人家描补呢?……”
每次追问到最后,我只能黯然神伤地选择继续当缩头乌龟,除此,好像别无出路。
也许年轻时的爱情大抵如此吧,今朝萍水相逢,明朝风流云散,快乐也好,悲伤也好,都无需歌哭,顺其自然而已。我常常这么故作姿态地自我安慰一下,心想,关于花房姑娘的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
可后来有一次到省城的总部开会时,我竟然又接到了李小桃的电话。
耳畔一俟响起她那令人格外熨帖的款声软语时,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帧帧活色生香、颠三倒四的画面,于是,再也把持不住,内心的闸门“轰隆”一声打开了,一大堆的欲念即刻飞流直下,排山倒海,无可阻挡。
年轻时,我们的欲望真是个无底的深渊啊,总是这样说来就来,来了就要穷凶极恶地暴饮暴食一顿,不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眼冒金星决不丢手。而一夜觉一睡,我们又开始生龙活虎了,见到美女,两眼又开始放光了。有时候,好像一个女孩根本填不满。
当然,如果你读过郁达夫先生的小说《沉沦》,也就不足为怪了;如果你听过某国总统不断性骚扰女下属的故事,也就不以为奇了。事实上,这种欲望在哪个年代、哪个国家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折磨人。也许,欲望强烈是一种疾病吧,得像那位动不动就饥不择食的某国总统一样要谨遵医嘱,按时吃药。
可我孙小蛋才不会跑去看医生呢,因为鄙人深知,等我们到七老八十的时候,这种欲望你想有也不可能再有了。届时,只有垂头丧气的“痿”,不可能再有昂首挺胸的“哥”。所以,赶着“哥”有用的时候,一旦天赐良机,也就没有必要委屈自己了。
另外,长夜漫漫,孤衾独眠,闲着也是闲着嘛,于是我便迫不及待、甜嘴蜜舌地恳求她出来一起去看场电影。
看完电影之后,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我和她又“睡”到了一起。
而情爱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啊,只要一靠到对方的身体,一嗅到对方的气味,一听到对方的喘息,那种可亲可感的柔情蜜意刹那间又统统回来了。也许,我们的身体本身都具有超强的记忆功能,它会自动地帮我们记住一些重要的身体。当它一旦找到与自己最合榫、最般配、最和谐的那一具身体时,又岂能轻易放过、说忘就忘呢?
那一夜,待到语腻情浓、汗下淋漓之时,我好奇地问李小桃:“你当初为什么会看上我呢?”其实,这个疑问在我的心里已经憋了许久,总算逮着这么一个机会可以问一问了。这充分说明我孙小蛋并不是一个特别自信的人。也许,所有外在的伶牙俐齿、巧舌如簧都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本质上的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吧。但是,谁又能真的完全了解自己、把自己说得清清楚楚呢?
她默想了一会儿,眨了一下眼睛,而后撇了一下嘴,说:“就对上眼了呗。谁叫你的一张嘴巴那么甜呢!”说完,她还冷不防猛地一口咬住了我那两瓣早因用力过猛而伤痕累累的嘴唇。
我一听,不禁有些忻忻得意。尽管常常有人说我嘴巴臭,但纵览平生,好歹也有那么几个漂亮女孩说我嘴巴甜。人海茫茫,泡妞不易,这就足以告慰平生了。看来,我孙小蛋这把刀尚可一用,还是很锋锐的,随时能够劈开那些陌生女孩心中的大海。所以说,人在江湖漂,经常磨磨刀,还是很有必要的。
李小桃终于松开了我那两瓣早已虚弱不堪的嘴唇,却转而在我的胸口上猛地啄了一记,啄出一个血红红的唇印子!唉,这可怎么办呢?回去后,我该怎么向自己的女朋友交代呢?
可还没有来得及等我抗议一下,她又立刻揪着我的大耳,扳正我的肥头,两只俏眼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含怨带嗔地叨咕起来:“……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很轻松!可你这家伙一回去,就再也不见踪影了。唉,你是一匹野马,我管不住的,我上当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我还是鬼迷心窍似的上当了!……我应该恨你的,可我对你就是恨不起来!真的恨不起来!不过,你知道吗?你这家伙无情地打碎了一个女孩对爱情美好的想象!……”
乍然听闻此言,一股深深的羞愧之感便瞬间而至,重重地压上我的心头。我嘘声镇气、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小桃,就像看着一只悬吊在半空中岌岌可危的、随时会崩裂于地的青花瓷一样。
或许是事过境迁,又或许是性格使然吧,她埋怨归埋怨,却也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强烈的愤慨之情。我忽然想起不知道从哪本闲书上看过的一句话:“在两性战争中,男性的武器是不管不顾,女性的武器是怀恨在心……”可人家并没有怀恨在心!她只是看错人了!……
灯光下,她那一张粉白的小脸看起来似乎正在强作欢颜,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内里那种失望无比、泫然欲泪的神情。我不忍卒睹,慌忙避开她的逼视,目光跳过她那一只光洁圆润的窄小肩膀,远远地停在一片虚空之上。我的内心早已纷乱不堪,像挤挤挨挨、拱拱动动着成千上万只小爬虫似的。
我想,她一定是非常难受了!因为每个人的第一次失恋,都不是那么好受的。那种万箭攒心、夙夜难眠、形销骨立的滋味,我在命运的早年也曾经深深地领教过。
有人辜负了你,你也辜负了别人。也许生活就是这样的无可捉摸,不那么美好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可你谴责了别人,到头来却发现,真正应该被谴责的人是你自己!
我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李小桃现在应该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吧?!我曾经说过,有些事情,作为一个百伶百俐的过来人,我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得到。可我并没有开口向她求证一下。因为我深知,我和她只能这样渐行渐远了。只能这样了。
男人都知道,那种分秒必争、足足坚持一个多小时的体力活干完之后,身体便完全掏空了,松懈了,虚脱了,什么事情再也捉不到心上去,就连下床去冲洗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我和李小桃说了两句话之后,便觉得眼饧骨软,周身无力,只想阖眼睡觉。
我睡觉时,一般都比较死,被人卖了也不知道。当然,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会真的被人卖了,人家把我这么一个四肢发达、特别神勇的猛男买回家去干什么呢?难道是想别出心裁地为自己买一顶触目惊心的绿帽子吗?
那一夜,我说睡就睡着了。或许只有彻底地睡着了,我才能轻松地逃离李小桃那一阵又一阵吐气如兰的细细喘息声,同时也轻松地逃离憬然醒悟、羞愧难当的自己。
大约夜半时分,我隐约听到房门“咔哒”一声响。我想,肯定是李小桃走了。然而,我当时还没有睡灵醒,眼睛实在睁不开来,所以在迷里迷瞪之中,竟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
第二天醒来时,枕头上还是很清晰地残留着花房姑娘那沁人心脾的幽幽芬芳。我贪婪地嗅了几下,心想,关于她的这一页算是彻底地翻过去了。
后来,我常常会想起那位叫李小桃的花房姑娘。在我的遐想里,她的脸上总是浮现着那一种失望无比、泫然欲泪的神情,仿佛是给那一段情深缘浅的感情钤上一记惊堂打远、余音袅袅的压轴之印一样。
当然,这也不是我孙小蛋第一次让女人失望了。不好意思,我八岁的时候就曾经让女人失望过。上幼儿园时,有位漂亮的女老师对我特别好,她不仅时时夸奖我,说我是班上最聪明的小朋友,而且还经常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去吃好东西。
后来,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这位幼儿园老师还特地跑到我们班级里,笑语盈盈地问任课老师孙小蛋的学习成绩怎么样?任课老师摇了摇头,回答说一般成绩都算不上,只能算中下等吧!她听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嘴角还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而后,她看了看我,一言不发地走了。我当时非常难为情,简直是无地自容。差一点儿就奋发图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可我的脸皮真是厚,一下课便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从那以后,幼儿园老师那一脸失望的神情总是在我的遐想里不断地浮现。后来,她的失望,和她的失望,连同她们的失望便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一起,越织越厚,一直缠裹着我不放。
可要想彻底挤垮我孙小蛋也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因为闯荡江湖多年,我的心上早已结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硬痂,风雨不透,百毒不侵,廉耻全无。总之,鞋湿不怕淌水,我连一张老脸都不要了,你能奈我何?……
事实上,我又能奈谁何?看到一朵好花就想采、就想折,本是人之常情嘛,可采下来、折下来之后却又没有能力好好地供养着人家……
好吧,每一段故事肯定都有一个结尾。
数年之后的一天夜里,我正睡得香,却被一阵手机的铃声给闹醒了。摸到手一瞧,竟然是那位花房姑娘的来电!只听久违的李小桃在电话里压着喉咙嗫嗫嚅嚅、吞吞吐吐地说:“小蛋,我家里好像进来了一个小偷!……吓死我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我、我是躲在被窝里偷偷摸摸打电话给你的……”
我毕生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在睡梦中突然被人给吵醒!因此,我当时心里窝着一团无名之火,说话的语气自然是毫不客气、硬梆梆的:“可我远水救不了近火啊!你有时间打电话给我还不如先打给110哩!或者,赶紧大声呼喊你的爸爸妈妈啊!打给我有什么用呢?等我赶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实事求是地讲,我当时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儿替她担忧的,但更多的是睡梦突然被人打断时的不耐烦,以及一股按捺不住、直冲脑门的火气。我很想立刻掐灭电话,但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等一等再说吧。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在电话的那一头干干涩涩地说:“……对不起啊!这么晚,打扰你了!”倏忽间,她的嗓音像是被一张坚硬的铁砂纸给狠狠打磨了一下似的,有一种可以戳穿一切的锋芒,且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决绝。
那天夜里,她挂了电话之后,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天色,一寸一寸地亮起来。
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会想起那天夜里的电话,想起电话那一端她的慌乱、无助,以及求援无果后的决绝。当然,还有她脸上那一种失望无比、泫然欲泪的神情。
而莫名其妙的是,只要一想起,我就会觉得格外沮丧、扫兴、泄气,好像干什么都提不起心劲儿。也许,人家是“早泄”,我是“早痿”吧。从那以后,我竟然开始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借酒浇愁。
有一次,我又到省城的总部开会。会议结束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忽然心有所动,想到了那位花房姑娘。徘徊了好半天,我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打了个电话,约她一起去看场电影。就像从前那样。
电话中,李小桃竟然丝毫未计前嫌,爽快地答应了。
数年未见,朱颜未改,貌美依旧。我不禁窃喜,一把揽过她的纤腰就往影院走过去。
在情侣包厢里,我和她一如既往地相依相偎,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蜜意如胶,仿佛两个人之间从没有中断过联系一样,一如今夜这般香馨静好。
可后来,当我按捺不住、妄图贴上她的双唇时,却觉得她一会儿热情似火,一会儿冰冷如霜。我想,囿于时间、距离、情感等众多因素的影响,我和她之间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滋生了一种陌生的疏离感。那种感觉很别扭,很怪异,就像一只讨厌的小兽,正毫不留情、一口接一口地吞噬着我们两个人之间那些往昔的柔情蜜意。虽然很残忍,但我却无能为力。
观影的间隙,我好几次都想问一下她在那个遭逢小偷的夜里后来到底是怎么解决的?但终于没敢开口,因为觉得自己一直有些心虚,所以,犹豫不决,欲问难问!
看完电影之后,站在售票处前面的台阶上时,我像从前那样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到我住的宾馆里再坐一会儿?”事实上,我当时已然掐断了自己内心的那一点儿妄念,问一下不过是沿袭从前的一种习惯而已。
她摇了摇头,轻轻一笑:“不要了,我已经成家了!”然后,她便定定地望着我,像是要把我望穿似的。或者,用力地望成最后一眼!她那两只会说话的俏眼儿已然没有了往昔的明媚,却多了一股经历风霜雪雨后的淡然。
我的胸口一阵发紧、发痛,还是觉得自己太卑鄙、太猥琐了!不由心灰意懒,低下头来,已然没有一丁点儿和人家对视的勇气了。
后来,李小桃轻轻地说了一声“保重”,便一步一步往那个小弄堂走了过去,走得足音跫然,却一次都没有回头,直至背影完全消逝在弄堂口。
我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片荒凉。我再也没有玩世不恭的心思说一朵鲜花又插到牛粪上去了!事实上,是我自己这坨牛粪不够争气、不够营养而已,还总是恬不知耻地梦想着上面能插上无数朵鲜花。可到头来,只剩下一群屎壳郎,在其中不断地进进出出。
当时,我的女朋友已经一声不响地离我远去了。而这位叫李小桃的花房姑娘呢?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头也不回地远去了。她走了,她也走了,她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到这里,我顿觉千辛刺腹,万分恻然!
而就在那一刻,影院的售票大妈忽然从那个狭小的窗口里伸出头来对我一通噼里啪啦地训斥:“小伙子,赚钱不容易,一个人看场电影还买两张情侣包厢票啊?!下次可不作兴这么浪费了!……”
我一听,顿时心惊肉跳,只能瓷在原地!靠,真的还是假的?难道,难道那个遭逢小偷的夜里李小桃就已经……
我踯躅在原地,却怎么也不敢迈开双腿,跟随那位花房姑娘的足迹,拐进那个曾经去过不下于一百回的小弄堂,去亲身证实一下。
我不由想起花房姑娘那两只会说话的俏眼儿,那两条端长如锥、白如腻玉的美腿,以及我第一次匍匐在她身体上时,她紧张得一直簌簌抖颤的模样!……她又曾经在多少个无眠的夜里触绪伤怀、辗转反侧、珠泪偷潸啊!……
还有,刚才在影院的包厢里,我低头乍然发现的她那两只瘦瘦溜溜的小脚,就像两只可怜兮兮的白色纸船儿一样,此刻却不知独自驶向何方?……
我的心头,咯噔咯噔,咯噔咯噔,轱辘打水一般,缓缓地绞出一大片难言的悲伤。
也许,也许这是售票大妈在和我开玩笑吧?!
突然,手机窸窣一声,冒出一条短信:“花开花也疼啊!孙小蛋,来日方长,好生保重!”
……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9年终稿
★作品编号:sr-czs 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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