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浩浩被中途转车的张梅抱走
大巴车在空旷的大马路上飞速行驶,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田野间有三三两两的农民头顶裹着毛巾。马路也由沥青铺的地面变成了平坦的水泥地,看着越来越熟悉的风景,还有些熟悉的人,刘小兰没有往日回家时的欢快心情,内心慌乱得就像这起起伏伏的麦浪。
她把一张死寂阴沉的小脸紧紧地贴在浮满灰尘的车窗玻璃上,窗外经过的车辆在车屁股后面刮起了一阵风,又洒了一层灰在车窗上。刘小兰转过脸来,望了眼售票员,她正站着身子向后倚靠着车门把,满脸笑容地数着那一叠大大小小的钞票,数的时候,时不时的拿大拇指在嘴里沾了些唾沫,直数得钞票发出簌簌的声音。
刘小兰冒汗的手掌心里紧紧的拽着手机,双膝盖和大腿并陇得没有一丝缝隙,她盯着冰冷的手机就像盯着一具冰凉的尸体。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机没电再也拨不出去。
售票员大着嗓门急切地朝着乘客们呼来唤去,车上的乘客一个个下去,车外的乘客一个个上来,大巴车一路走走停停。一会儿人声鼎沸,一会儿又寂静无声。刘小兰忐忑不安的内心就像这些匆忙上下车的乘客。除了不安,还有积压满腔的怨恨,她恨张良明对她的冷漠,赌气犟着性子,跟着大巴车继续往前。
太阳慢慢的爬得越来越高,像个光盘一样扣在天上。阳光洒满站台,洒满郊外,照在人的身上有些火热,却热不透深秋的萧瑟。深秋虽不语,却能道尽了人间忧伤,也赶不走无尽的惆怅。
浩浩一个人坐在木条椅子上,看着空无一人的郊外,他既害怕又着急,妈妈走了,爸爸又还没来。浩浩哭了一阵又一阵,鼻涕和眼泪合在一起糊了他的小脸,他不时的用衣袖去擦一擦鼻孔下两条如水柱般的鼻涕。有的来不及擦去时,顺着上嘴唇流到了嘴里,浩浩便伸出舌头向上卷着将咸湿的鼻涕舔了干净。
过了好久,浩浩哭累了便又不哭了,他记得妈妈说过爸爸会来接他的。他拉扯衣袖拂去还挂在睫毛尖上的眼泪,把双脚也搁在了椅子上,盘腿坐着,小脑袋左右摇摆,聚精会神地看着马路上来来回回的车辆。过了许久,一辆16路车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有的站在路边,有的也坐在浩浩坐着的木条椅子上。浩浩望了他们一眼,他们却望了浩浩好几眼,直到途径的汽车将他们一一带走。
浩浩眼泪汪汪地望向对面马路旁的一颗大树,树干剥落了叶子显得赤条条的,枝干横七竖八的向四周伸展,几只麻雀在树上跳来跳去。浩浩咬着手指,看着一只麻雀飞过马路落在了站亭旁的灯杆上。浩浩吞了吞口水,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他想喝水了。他举起肉嘟嘟的小手捧起茶壶,扭了几次才扭开了盖子,仰头便喝,一边喝一边漏,冰凉的茶水顺着下巴流到脖颈,湿透了胸前的衣服。
浩浩拿起妈妈留给他的一包小豆干时,一只麻雀落在了他坐着的木条椅背上,一对尖锐的爪子紧紧的抓住凳子边沿,仰着小脑袋在浩浩的身旁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跳来跳去。浩浩刚抬起手来想去逗弄一番,麻雀叽叽喳喳几声又飞走了。浩浩看着麻雀飞向了远处的丛林,便吃起了豆干。红色的油渍粘满了鼻子和嘴巴,浩浩不时的用手背去擦,红色的油污便沾满了本已脏兮兮的小脸。
浩浩吃着豆干,两只眼睛却骨碌碌的瞅着马路。他定神盯着两边来往的车辆,生怕错过了爸爸的车,妈妈说过,'爸爸很快就会来的'。
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笛鸣,又一辆大巴车飞速驶来,车轮磨擦着黑亮的沥青路面,又发出一阵“嗤嗤嗤”的声音,在站亭前停了下来。
浩浩定定地盯着大巴车,沾满油污的手背忙朝嘴角擦去,丢下手里那包还剩少许的豆干,一骨碌从木条长椅子上爬下来。这时,车门“咔嚓”一声,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浩浩亮闪闪的眼睛顿时灰暗下去,原来不是妈妈,他以为妈妈回来接他了。浩浩神情沮丧的又退回到木条椅子上坐下,呆望着朝他走近的女人。
张梅左右手各拽着一个红蓝相间的大方格子蛇皮袋,踉踉跄跄的从车上吃力的走了下来。她也坐在了长木条椅子上,大口换着气,木条长椅随着她重重的坐下时,发出几声“吱嘎”声。
浩浩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睫毛尖上还悬着两滴晶莹的眼泪,眼看就要滴落下来。浩浩煞是认真的打量着眼前的这张脸,黑沉的皮肤,一双小小的单眼皮眼睛,方形的脸上布满了黑黑的斑点,浩浩可觉得他的妈妈要漂亮多了。
张梅缓过气来,又把两个鼓胀的蛇皮袋子拖拽到自己的脚边。这是她才从省城批发市场进的货,都是一些廉价的地摊货,张梅靠着风吹日晒的赶集,卖这些衣物养家糊口。生完小孩从老家出来就干上这个营生,一晃女儿都12岁了。
张梅抹着额头上冒出的大汗时,扭过头来看到了正独自坐在她身旁的浩浩,她忙又昂起头来,一脸呆愣地看向四周。
“咦,这小孩,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
张梅发出一阵惊呼,而后腾地站了起来,又转到亭子后面查看了一番。
“孩子,你的妈妈呢?你的家人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没有看到其它的人,张梅转而蹲在浩浩身旁,压低了语气轻柔地问道。
浩浩吸了吸鼻子,嘟着小嘴,两个大拇指扭作一团,低埋下头,小声说:“ 妈妈坐大车子去了外婆家,让我自己在这里等爸爸。”
“什么?让你一个人等爸爸?”
张梅脱口大声嚷道,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心里骂着,“竟然还有这么糊涂又没有责任心的大人,敢将这么小的小孩丢在外面。”
张梅看着一脸天真的浩浩,忽然升起了怜惜。她既而挨近浩浩坐下,摸摸他的小脑袋,从包里拿出纸巾,轻轻地擦掉浩浩脸上的污渍,笑逗道:“小宝宝成了小花猫,阿姨给你擦擦,宝宝真听话,长得可真好看。”
浩浩望着面前这个温柔的阿姨笑了笑,不再害怕,有这个阿姨陪着他一起等爸爸,他很开心。垂在长条椅子下的腿肚子晃了两下,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温柔的阿姨。
张梅要等的车子是下午两点左右的大巴车,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中午的太阳已经将站台上的长木条椅子晒得微微发烫,站亭后面也拖出一大块阴影。张梅又饿又渴,从包里拿出来一包面包,一瓶矿泉水,她忙扭开水瓶盖子,仰起脖子一口气将水喝去大半。她拿手背揩了揩嘴,正准备将面包吃了时,她笑望着浩浩,又将面包掰成两半,一手捏着一半,对着浩浩说:“宝宝饿了吗?跟着阿姨吃面包好不好?” 这么说着,把她的那一半直接就放在木条凳子上,将另一半喂给浩浩吃。
张梅逗着浩浩说笑了会儿,忙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一只黑色的水芯笔,一个小的计算器。计算器有些老旧,加减两个按键边沿破了用透明胶布粘着,很多按键也已经磨掉了大部分的涂层,只听得张梅几根手指像弹钢琴一样的在上面来来回回的拨弄着,计算器发出一阵“哒哒哒”的声音。张梅一边拨弄计算器,一边在本子上写着,嘴巴也跟着一张一合。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一会儿舒展开,自说自话的样子惹得浩浩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姨,你在干什么呢?” 浩浩歪着小脑袋,盯着张梅。
张梅眼睛不离开本子,只盯着上面写满了的帐目,笑说:“阿姨在算帐呢,阿姨得算算这批货能赚多少钱。” 张梅说完这话时,笑着把笔夹在本子里。后将计算器和本子一起放回背包,这才转过头来搭理浩浩。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那么久,已到午后一点,浩浩的爸爸还没有来接他。张梅看着浩浩,心里开始有了猜疑:“这孩子是不是被她的家人有意遗弃了?” 按理,没有一个正常的父母会把一个弱小的孩子独自扔在这种郊外站台这么久的。张梅这样想着,顿时便对浩浩充满了疼爱。
“多好的娃,竟被这样没有良心的父母糟蹋了,活该遭报应的。” 张梅不时地捏着浩浩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发烫的小脸,又在心里骂开了。
马路两头的车子来来回回,发出一阵阵飞驰的飕飕声,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陆陆续续又走了。浩浩耸拉着肩膀不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望着马路上的车辆,胸前被淋湿的领口也早已经干透。张梅看着浩浩的样子,开始更加确信心里的猜测。她的心里不由得又升起一阵怜惜,叹息:“唉,可怜的孩子。”
突然,她的脑袋里闪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结婚这么多年,女儿都12岁了,她的男人还想要个儿子,还总拿这个说事,干事折腾。之前花钱托医院的熟人透个口信,打了两次胎,后来便一直没怀上。她的男人还总不放弃,似乎非要在张梅的肚子里种出一个儿子来才肯罢休。这些年来,为这事,让张梅有着说不出的苦恼。
张梅的男人没啥本事,却有着根深蒂固的老思想,信奉着那套从他爷爷传到他爸爸又传到他的人生信条——养儿防老
张梅将浩浩那头被风吹乱的黑亮细发温柔的梳理向两边,两眼宠溺的望着他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心想要不要就这么把这个孩子带回去自己养?大不了自己再辛苦点。这样一来,不光堵了她男人的嘴,也省了那没完没了的折腾。
这么想着,张梅的心就跳得跟波涛拍岸似的,马路上的车辆,在她的眼前来来回回,她却只听得到从自己胸膛里蹦出来的“咚咚”声,郊外的麦浪又被秋风撩拨了起来,一直涌向天际。浩浩的双眼水波盈盈,弓着腰,低埋着头盯着他的小皮鞋,双手牢牢捧着他的茶壶。张梅看着他这副样子,又爱又怜,按住自己微微有些颤抖的大腿,下定了决心。
张梅既而蹲在浩浩身前,捧起他的小脑袋,笑吟吟的逗孩子:“宝宝,你怎么不说话了?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呀?”
浩浩定定地盯着张梅,想了会儿,“我叫浩浩,张晨浩。”
“叫浩浩啊,真乖,那你今年几岁了?” 张梅又坐回浩浩身旁,搂着他的肩膀。
“阿姨,我再过一个月就五岁了。” 浩浩说着就举起了右手,岔开五个短小的手指头。
张梅笑了,把浩浩抱在怀里,脸贴着他的脑袋,轻声说:“浩浩,你喜欢阿姨吗?阿姨带你去玩。”
“喜欢” ,浩浩点点头,不假思索。
张梅不再说话,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她不由得将浩浩抱紧了些。通往她所在城市的大巴车随时就要开过来,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有些慌乱。
浩浩的爸爸会不会来?浩浩到底是不是被他的妈妈遗弃的?她到底要不要就这样把浩浩带回家?
这几个问题在张梅的脑袋里翻来覆去,她想来想去,还是更相信她的判断,这个娃就是被遗弃的。不然,哪个父母会把一个孩子丢在郊外三个多小时?
浩浩窝在张梅的怀里一连打了两个哈欠,眯着眼睛,头怂拉着垂到胸前,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张梅便轻轻的拍拍他柔软的背脊,哄着浩浩睡着了。
远处一阵笛鸣,由远及近,张梅等着的通往另一座远方城市的大巴车呜啦啦的开了过来。张梅麻利的一手抱着浩浩,另一手一来一回的拖着两个大蛇皮袋袋上了车。
窗外仍然一片萧瑟,路边光秃秃的树干快速的从车窗外掠过,投射在车窗上的阴影忽明忽暗,路边的落叶在大巴车后面满地纷飞,太阳正照得大地热气腾腾。车上的大部分乘客都在打着屯儿,有的将两只脚丫高高的搁在前方座椅的椅背上,有的埋头睡在自己胸前抱着的背包上。车厢里不时冒出的一阵脚臭,此刻也没人皱着眉头埋怨不休。午后的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他们和浩浩一样,睡得正香。只有张梅精神抖擞,一会儿看看怀里熟睡的孩子,一会儿看看车上的乘客,时不时的望向窗外,和眼睛一般不安份的是她那颗骚动的心。她的脑袋里不时的开始刻画着一副新的生活画面。
而此时,刘小兰坐着车子已经到了村口。刘爸早就开着电动车在村口等着女儿。刘小兰一副失了魂的样子,从车上缓缓下来。刘爸忙上前一把接住女儿手里的两个包,朝着已经走远的大巴车张望,满是疑惑:“咦,兰儿,咋一个人坐车来的?浩儿呢?还有良明,你们怎么不是开自己的车回来?”
刘小兰心事不宁的望着刘爸,强颜欢笑着喊了声:“爸”,接着解释说,“浩儿奶奶突然高血压犯了,良明带着孩子去看望她,我就先过来了,晚点良明就会自己带着浩浩来。”
刘爸那张满脸欣喜的脸就像经受一夜霜冻的白菜,一下子焉巴了。他低下头,头顶灰白一片,低沉的的只是“哦”了一声。
刘小兰故作轻松的安慰着刘爸,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不知不觉握住的拳头又是湿热一片。
“张良明到底接到浩浩了没有?万一,万一张良明也和她赌气呢……” 不会的,张良明不会不管他的儿子。她这样坚定的想着以按倷住不安的自己。
家里已经来了好多客人,都来给刘妈热闹一下,也特意会会城里回来的刘小兰。远远的还在院门外,刘小兰就听到了刘妈的大粗嗓门。大大的圆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饭菜,大家伙正坐在一处聊天喝茶,吃着瓜果,就等刘小兰一家人的到来。
刘小兰顿时眼眶湿热,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闹腾。她咬紧嘴唇,在喉咙里清了清嗓子,握紧的拳头又松开,像往常一样的,笑盈盈的朝着刘妈大声喊道:“妈,我回来了。”
刘妈忙放下手里招呼客人的茶果盘,出来迎接女儿。她的心情就像身穿的这套大红的棉麻衣服,喜乐欢快。一头灰白的头发也染成了油亮的黑色,她跑着出来时,肥胖的身子一晃一晃。
“兰儿,咋只有你一个人呢,良明呢,浩宝贝呢?” 刘妈一眼没看到她的宝贝外孙,忙拉着女儿的胳膊肘发问。
刘小兰搂住刘妈壮实的左手臂,把刘妈跑出来时手里还捏着的一包饼干拿到自己手上,笑笑说:“妈,他们家临时有点事,良明带着浩浩去婆婆那里了,办完事就会来了。”
刘小兰一边说,一边撕开袋子,从里面捏了一个小小的圆形饼干丢进嘴里,只作样嚼了两口。
刘妈皱起的眉头展开,看看刘爸,又大嗓门笑了起来:“呀,你看我做了这一大桌子的菜,灶边上还放着浩宝贝的烤鸡腿呢。没事,就先帮他留着,让他们忙完了早点来,这两天,我越发想他了。”
刘小兰前脚才跨进大堂屋,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表姐表妹都围了过来和她说话,脸上满是羡慕。就像村里谁家来了新姑娘似的,屋里顿时十分热闹起来。
在他们的眼里,刘小兰从小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小时候,家境优越,长大了又嫁到了城里,老公还是国家单位的职员,在城里有车又有房。更让人艳羡的是老公帅,儿子俊,自己又长得漂亮,比起他们,真是太好命了。
刘小兰看着她们七嘴八舌的围着自己,她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话。从小到大就养成的优越感驱散了内心的不安。看着那些表姐还有表妹们还在穿着廉价的地摊衣服,戴着一眼就看得到的廉价首饰,不修边幅的一张张黑不溜秋的脸,看上去就像院子里那颗老槐树一样的沧桑。她即使不打扮,站在她们中间,看上去仍像一群黑土鸭中间的白天鹅。
“你看,咋小兰白白嫩嫩的手,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不像我们这双糙手,做着做不完的粗活。”
刘小兰的大姑说着话时,两手就亲热的挽住了刘小兰的胳膊。说了一堆好话后,还不忘再凑到刘小兰的耳边,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小声说,“兰兰,你要还有那些穿不完的衣服,留着给我们家娟儿穿吧,反正你买的都是好的,丢了或者不穿又浪费了……”
大姑说完,小舅妈忙也凑上来。
“兰儿,上次你送给我的那个面霜可好用呢,你小舅说我用了之后,皮肤都好得像化了妆似的。下次还有用不完的,通通的都给我好了。待你回去时,我给你杀只土鸡带去城里吃。”
小舅妈一边说着,一边又走到她男人的身旁一屁股坐下,抢去他手里正在吃的巧克力,咬了两口,在嘴里咬得咯嘣响,忙对着她男人挤挤眼,笑逗说:“老公,你说,我这皮肤是不是好多了,都不用打粉了。”
小舅妈说完又笑,笑咧开嘴来。乌红的上层牙肉上还粘着一些未完全融化的巧克力。刘小兰笑看着她说话,又笑望了眼她的小舅。他小舅伸出两只又黄又黑的手板搁在膝盖上搓了两下,拍拍裤腿站起身来,望着她老婆嘿嘿笑了两声,忙走到他姐姐刘妈的身旁去了。
刘小兰的确是个很热心的人。好些别人送来的用的,吃的,喝的,家里多得用不完。她就打包一起寄回家,让刘妈分给这些有需要的亲戚们。
“兰儿,快招呼大家上桌吃饭啦,菜都要凉了。”
刘爸笑对着女儿轻轻喊了一声,他没有打住刘小兰的表姐徐美红说话的兴头。她只比刘小兰大两岁,是刘小兰大姨的女儿,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开货车的男人,日子过得和村里人家一般光景。只见她撸起了袖口,露出新买的那对镀锌的白金手镯,两个镯子随着她说话的手势碰得铛铛响。她的话,像洪水泄了闸,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廉价的香水味直扑入鼻,刘小兰吸吸鼻子笑了笑,这么多年了,她的表姐还是一点都没变。
刘爸望着女儿,心里乐起来,就暂时没了不见小外孙的失落。自己的女儿过得这样的让人羡慕,怎不高兴?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比别人过得更好呢?他笑呵呵的忙把碗筷摆上,又大着嗓门一连喊了几声,大家这才纷纷落座。
只有堂屋另一边住着的大嫂,不待见着这个姑子。她是刘小兰的大哥娶进门的二婚妻子,叫陈玉芝。前两年带着一个儿子嫁到她家,和同样带着女儿的小兰哥湊成一家子。
她朝着这些围住她姑子的人频频翻白眼,嘴巴往内瘪着,她不和刘小兰搭话,也不和其它的人唠嗑,只翘个二郎腿坐在饭桌旁嗑瓜子,瓜子壳丢得满地都是。当她看到饭桌上围坐满了的人,忙拿起筷子在中间那盘子鸡肉里翻出一个鸡腿,又夹了好些肉菜,左右手各端着一个大碗,扭腰摆臀着,端去了院子那边。
众人看着她的背影出了堂屋,也都不出声。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也没人把她当回事儿。只有刘爸和刘妈相望一眼,面色阴沉,敢怒不敢言。
刘小兰也不太瞧得起这个大嫂,无奈自己的大哥不争气,吃喝嫖赌样样行。喝完酒又耍酒疯,以前的大嫂就是不堪家暴,狠心扔下不到八岁的女儿,和大哥离了婚,回了外省的娘家,再也没有回来过。
前两年,刘小兰的大哥在发廊里认识了这个女人,就把一大一小带回了家。两口子好的时候,倒像原配夫妻似的和乐融融。酒劲一上来,也没把这女的当个人,三天两头拳打脚踢。过个三五天,又热上了炕头。
那日子过得是一阵风雨一阵晴。
今年年初,刘小兰和大嫂陈玉芝的关系僵化。刘大树受了陈玉芝的枕边风,歪想着找妹子又弄点钱把房子新装修一下,一开口就是五万元。
这些年,大哥一婚二婚,找工作的事,房子的事,刘小兰都是尽心帮衬着哥哥,前前后后花到哥哥那里的钱都有三十几万了。其实,她也没指望过她哥能还,能好好的过好他的小日子,刘小兰就一百个高兴。
年后,陈玉芝和大树风尘仆仆的去到城里找小兰借钱。把家里的事娓娓道来,说得很是好听。刘小兰还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吗,都以为她是多大款呢,在她这儿能榨一点是一点。
不过这次,刘小兰也不高兴了。两人结婚才给他们置办齐了那么多的家居用品,才进门的一个大嫂,口也越开越大了。她不好驳尽了他们的脸面,就拿了自己平时零花的两万块钱给了大哥。刘小兰也不说叫他们还,但也说了,以后不要总这样再找她。
她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不好总是为自己娘家的事找良明,有些钱拿的都是自己的。每次娘家大哥这样,张良明早就在心里也对她的大哥很不待见了。
刘小兰对大哥真是恨铁不成钢,怎么扶都扶不起,把自己全搭进去了也把他拉不起来。这些年,她是真累了。还有她的爸妈,对他更是劳尽了心。
刘妈拿着一双筷子不停的给大家传菜,听着亲朋好友的各种祝福,脸上红光满面。刘小兰听着一阵阵的恭维话,脸上也和刘妈一样的风光。饭桌上的她,还是大众的焦点,什么话题都岔不开她,她也很享受着被人追捧着的那种优越感。就像小时候一样,大家都没有新裙子穿,而她却总是穿着流行试样的新裙子。被同学们围着,仰望着,羡慕着。即使,自己穿得旧了,不喜欢穿了,送给家里的表姐表妹,她们都还如获珍宝一样的高兴不已。
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和哥哥,被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养大。妈妈是老师,爸爸是工程师,就这一点,够让身边的孩子们无比羡慕。
当他们在家里吹着风扇,吃着冰棍,看着动画片,玩着各种玩具时,别家的孩子,上山下水的跟着父母做着做不完的农活,穿着别家搜刮来的衣服,一周能吃顿肉都是满满的幸福。
生活是杆天平秤,从来不会格外偏向谁。每个人活着,就是磨日子,都得或早或晚的受着磨难,把日子磨完。
酒足饭饱,客人一个个的散去,家里渐渐清冷下来。看着二老不停的收拾整理屋子,刘小兰刚刚才飘飘然的心又一点点的沉了下来。
她赶紧拿出电话又开始拨号,才发现手机早已没电关机,她还忘了去充电。她紧紧的握着手机不知如何是好,牙齿咬着嘴唇,两眼出神的瞪着堂屋外面。
刘妈察觉到女儿的慌张,赶紧丢下扫把走到她身边:“兰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快告诉妈妈,妈看你吃饭的时候也有一点走神……”
刘小兰惊慌无助的望着妈妈,突然就忍不住了,扑在妈妈怀里就开始大哭。
刘妈的心也跟着女儿乱了,她紧搂着女儿,急切地问:“孩子,这……出了啥事呀?” 刘妈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眼泪落了下来。
刘爸看着她俩,忙丢掉手里的垃圾也快步过来。他神色不安的俯下身子,一只手轻轻的搭在女儿的肩上,问:“兰儿,你这孩子什么事呢,快点和爸爸妈妈说啊,别藏着,是不是浩儿怎么了?还是良明出事了?”
刘小兰把事情经过,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了出来。越发不能控制的慌张,她忙站起身来,拿起桌上刘爸的手机开始打电话。
打完,她不停的满屋子转,时而跺着脚。她双手捧住头,大声哭喊:“妈,怎么办,电话也没接,是不是他手机没有信号还是怎么了,会不会他没有看到,而浩儿……”
想到这里,她已不能自已。她大声的喊着浩浩的名字就往外跑,刘爸赶忙拉住了她。刘爸也赶紧拿出手机打着女婿的电话。还是一样,没人接,小兰妈也跟着打,也没人接。
这时,刘爸刘妈都慌了,急得团团转。刘妈揉揉额头,哭丧着脸大声的责备女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再大的事儿,能拿孩子撒气?万一良明以为你是和他生气,他也不去呢?”
刘妈从来没有这么大声的和女儿说过话,此时,她急躁得宽大的背脊后冒出大汗,红色的绸子衫湿了一大片,紧紧的贴着背脊。
刘小兰的心里早已懊悔不已,埋怨自己不该这么冲动,恨不得飞去那16路车终点站。
刘爸手撑着桌沿,神情渐渐冷静下来。他安抚着母女俩,说:“先别急,兴许良明已经接到了孩子,故意和你置气,不理你。去,快点,收拾东西,我们赶紧去看看……”
刘妈忙点头,赶紧的跑到院子的另一边,朝着儿子的房内大喊:“大树,快点,浩浩出事了,赶紧去开车来,我们一起去看看……”
大树在里屋应了一声后跑了出来,听到浩儿出事,他也顾不得再和自己的妹妹置气。大树风风火火的跟在刘妈身后来到院门口,忙发动了车子。陈玉芝侧卧在沙发上,往外瞅了一眼,看着他们一家人慌慌张张的出去,翻了个白眼继续看着电视,时不时的笑逗身旁的儿子。在她的心里,她没被他们家当做自家人对待,当然,她也没把他们当作自家人。
刘小兰急切的望着车窗外,不时的捶打着车窗。刘妈搂紧女儿,头埋在她抖动的肩膀上。大树和刘爸面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说,在心里都盼望着孩子没事就好。
还坐在车子里,远远的就看到了16路车空荡荡的站亭,那条长木条椅子上已看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大树把车歪停在站亭边,车上的人都跑了下来。一家人沿着站亭四处查找,怕浩浩是跑到哪个草丛里玩去了。
刘小兰慌张的绕着站亭四周来来回回的找,一边找,一边声嘶力竭的大喊:“浩儿,宝贝,你在哪里呀,快答应妈妈呀,妈妈来了,浩儿,宝贝……”
刘小兰绝望的呼叫在一望无际的郊外显得多么的软弱无力,被阵阵秋风吹散,越来越轻。只听得到草丛里突然飞出来一只麻灰色的鸟儿,振着翅膀飞向空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
秋风阵阵,落叶无声,却怎么也安抚不了这慌乱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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