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作者: 铜贱 | 来源:发表于2020-09-19 19:10 被阅读0次

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

(一)

日头泛着白光,闷出这重重叠叠的大山的一身臭汗,山林密集,针尖一样的日光一根根的筛进林子里,忽明忽暗的刺进赵不小的身子里,她就开始忍不住的淌汗,那汗像是被豁开了口子的血水一样,咕咚咕咚的往外冒,濡湿了她的衣裳。这时的她正伏在田埂上,左手挥舞着镰刀,右手把猪菜大把大把的扯进身后的背箩里,镰刀是新磨的,快,被扫过的地方露出一片干黄的泥巴,像一块瘦骨嶙峋的背脊,赵不小就伏在这背脊上讨猪菜。她觉得够了,那背脊也耿得她生疼,于是便决定回家了。从田埂上跳下来的时候,赵不小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包包拱拱的石路上,她听到“嗤”的一声,像扯破布一样,是镰刀嵌进了她的手掌里,是干瘦枯黄,细如鸡爪的手,上面沾满了青绿色的汗汁和烂黄色的泥浆,还散发出一股闷人的草腥气息。她把镰刀拿开,掰开那张得大大的口子瞧了瞧,白森森的,好像是骨头,绿幽幽的,好像是血管,还有一丝丝暗红的嫩肉,没有想太多,随手从田埂上扯来一根蒿枝,塞在嘴里嚼烂,吐在口子上,又用右手把它压实,然后背起一箩冒尖的猪菜,回家去了。

林子里开始有虫子和鸟儿的嚎叫,虽然听得清楚,但那一堆“金药死”和“快栽快割”还是不知道是从哪片林,哪座山传来的。有起的早的人,吆牛牵马,挑担背箩,和自家牲口走在这狭小的山间,牲口嘴痒,扯一路路边的包谷叶,就是狠狠的一鞭,随后一句“日你家妈。”起的晚的,还在那些堆满灰尘的房子里,现弄出一阵呛人的柴草气味,然后又飘出面条的淡淡的香气,快的人,已经端上一大碗,蹲在门口,像吸鼻涕一样“呼哧呼哧”的吸着,并邀请过路的人一起过早。

赵不小把一箩猪菜甩在院坝里,从水缸里舀来半瓢水,倒进肚子里,她觉得肚子是空的,墙角鸡笼里的公鸡和母鸡叫个不停,它们的肚子也是空的,她就把鸡放了出来,鸡就撒开了欢。鸣叫,啄食,屙屎。这些鸡是确实欢快的,因为它们屙屎了,而且屙得随心所欲,肆无忌惮。是的,判断一只鸡是否欢快,最重要的标准就是看它屙不屙屎,屎就是信号,屎就是语言,那些干的稀的,大的小的,白的绿的,各种各样,形态各异的屎,就是鸡界公认的符号,所有的喜事都在屎里,所有的乐事都在屎里。这一院坝的鸡屎,新的旧的,老的少的,原来竟是满满的喜事,乐事。

赵不小的肚子还是空的,即便面对一院坝的喜和乐,她的肚子还是空空的,她也许是想吃包谷面稀饭,所以她进了厨房。厨房是黑洞洞的,因为后面是一条阳沟,阳沟后面就是山,山上是一片竹林,这样,太阳就被死死的挡在外面,所以厨房才会这样黑。除了黑,还有一股油腻的霉味,是一块腊肉发出的气味,这味道裹着一股浓浓的肉香,那是肉,用盐巴,花椒腌过,然后又在柴火上炕了一个月,炕的金灿灿的腊肉。这霉味是香的,解馋的,止饿的。赵不小喜欢闻这味道,因为香,所以她又忍不住狠狠的闻了两下,直闻到心满意足,她才好像能把这黑洞洞的厨房看得一清二楚一样,随便在煤灶上就摸到了一个火机,点燃柴草,瞬间便将半个触犯照的通明。那火跳跃,发光,多管闲事的帮她找到了那口想黑锅一样黑的黑锅,锅架在火上,灌上三瓢水,盖上干瘪的锅盖,然后又从屋角的麻袋里舀出三碗包谷面。那包谷面一串串的,像蜘蛛丝一样,像金链子一样,赵不小把它们倒在锅里,然后等待。

看不见不会饿,闻不到也不会饿,但赵不小看到了,也闻到了,那盈盈发光的霉衣,那通体碧绿的长毛,在招展,在呼唤,在诱惑。饥饿是一张藏宝图,让人发现价值连城的宝藏,一块霉烂的腊肉比珍珠玛瑙更加诱人,一面油腻堆灰的黑墙,比金砖更加耀眼。只是因为饥饿,所以才有价值,先是舔,在黑暗中,通红的小舌头,有一些干燥的口水,像狗舔水一样舔这面烟熏火燎的墙壁,这是一种古老而沧桑的美食,几千年前,燧人氏怎会料到,自己伟大的发现,竟会被后人如此曲解,他们又怎么会料到,真正的精髓会被这小姑娘所领会。人们学会了用火,炸、煮、烧、烤、炖。他们以为他们用火做出了美食,用火煮出了精华,其实那真正美味的东西,已经随烟飘散,随风逃遁,而剩下那些,那些所谓的美食,只是糟粕,是火拉得屎,数千年来,我们吃的津津有味的,是火拉得屎,而真正的美食,全部被我们忽略。

赵不小是一个真正懂得美食的人,她正急切,饥渴,贪婪的舔食,舔食几十年来,这老屋堆积的美食,火烟从肉里,菜里,饭里,面条里,猪菜里剥夺来的精华,被这黑墙挡住,被黑暗发酵,被赵不小舔食。光舔食是不够的,所以她又操起一把生锈的菜刀,“嗞嗞”的刮着,刮下墙上的黑皮灰土,装在碗里。又从腊肉上刮下半碗霉衣,这也是精华,也是美味。肉上长肉,那是肉中肉,她只舍得刮半碗,黑墙灰和绿霉衣拌在一起,晶莹鲜明,剔透可爱。

黑锅也不再安分,“咕噜咕噜”的咆哮着,赵不小揭开干瘪的锅盖,一股清淡的气味升腾而起,混在这油腻中,陈腐中,霉旧中,这位伟大的小美食家,诠释了燧人氏的精神,重现了失传的厨艺。沧桑,厚重,古老,醇正,在这霉黑的厨房里,在这单薄的小女娃面前都不值一提,都淡如云烟。几千年的历史滚滚而来,碾压的正是这样单薄的生命。在你不知道的荒村野店,深山老林,又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小女娃,小男娃,小老者,小老太,在重复上演这失传的绝技,在轻松的烹调为世人所遗忘的料理。历史是在锅瓢碗盏中延续的,延续的正是那被光鲜与厚重所遮盖的生存与苦难,几千年的传承长于轻薄之中,是因为历史就是苦难,历史就是生存。

赵不小把一碗墙皮和霉衣倒在锅里,用瓢拌匀,就跑到厢房里去叫醒还在沉睡的赵不男,赵不女,赵不大三姊妹。厢房下面是猪圈,已经没有喂猪了,但猪粪的味道却像一坛老酒,越酵越醇,弥漫在整个厢房,昏昏沉沉,熏人欲醉。赵不小把木板楼菜踩得咚咚的想,三人醉的太深,没有醒来,她就扯开湿腻的被窝,照三人的屁股,一人一巴掌,像拍三个泄气的皮球,赵不大“哇哇”的喊了起来,她随手拿过床边硬的像纸板的衣服,往赵不大的头上套,领口太小,刮掉了赵不大满脸的泥垢和锅巴,那小脸就红扑扑的像刚洗过的一样。赵不男和赵不女的领口松松垮垮的,所以脸上那干裂的锅巴块也是刮不掉的。

三人在门口坐成一排,赵不大坐在赵不小的腿上。金黄耀眼的包谷面稀饭热气腾腾,平面还漂着一层碧绿通黑的调料,赵不男赵不女呼哧呼哧的就喝了两碗,像刚割完草回来的赵不小喝水一样,赵不大一直张着嘴,拇指一样大的瓢儿一瓢一瓢的塞进他的嘴里,一直塞了两碗,他才满意的闭上小嘴。放下碗的赵不男拿着簸箕,赵不女拿着炕箩,赵不小抱着赵不大,把他放进簸箕里,又用炕箩把他罩住,在炕箩顶压一块石头,然后锁上房门,三人背起书包,一起上学去了。

山路延绵如浪潮一般,起起伏伏,拍打在青白的岩石上,娃子们是被拍出的水沫子,踢踢踏踏的起落在狭小的山路上,他们冒出一层油腻的汗珠,每个人都穿着结了锅巴硬如铠甲的衣服,全身被闷出一股油腻的臭味,笼络在山间。或是三人一群,或是五人一伙,嘻嘻哈哈的,交头接耳的,互相打骂的,默默无语的。有人伏在田埂上,用鸡爪一样的手扒开青草和泥巴,顺藤摸瓜,寻着一种叫地瓜的野果;有人在稀软的黄泥巴上印一个坑洞,拱屁拱股的开始弹珠珠;还有的人悄悄的爬树钻地,偷桃摘李;还有人弯腰讨粘草籽,装的满满的一书包。但更多的还是什么也不干,只是默默的走路。想赵不小,赵不男,赵不女三姊妹一样,前前后后的走着,赵不小最大,走在最后一个,她爱美,六年级的女娃娃,赶场天买了一对胶耳环,用针把耳朵穿了两个洞,耳环吊在耳朵上,幽幽的泛着绿光,男娃娃们看不惯,在她后面说三道四。她最大,所以走在最后一个,就这样默默的走着,耳朵边“嗖”的一声风响。“嘭”的一下,一股血水顺流而下,她爱美,不爱干净。血水洗去了她脖颈上的灰垢,洗出一条浅浅的沟壑,几个男娃娃从她身边跑过,高喊:

“骚X贱货烂母狗,明天嫁给小三有。”

小三有应该叫小三无的,无手,无脚,无脑筋。

赵不男和赵不女回头来看她,赵不女嘿嘿的笑,说:

“我欢喜,我无厌,我的眼睛亮堂堂。”

赵不小只是走着,血凝结成块,与周围的皮肤黑红相间,滑溜,光亮。

那些好像不知道自已应该去上课的娃娃们总能在上课前到达教室,坐到那些坑坑洼洼,摇摇晃晃的桌椅板凳前,课本被折的缺页漏篇,上面依稀还有几点辣子水的印记和残汤剩水的味道。赵不小的课本还是很新的,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她正认真的看着书的时候,三个男娃娃从教室外面跑进来,背着三只鼓鼓的书包,满头大汗,他们望着赵不小,望着她脖子上那殷红的血迹,像是望见了靶子上的红心,然后他们就像三个神枪手一样,左右开弓,万箭齐发,三包满满的粘草籽,像长了眼睛一般,往赵不小的头上,身上,眼睛上,耳朵上砸去,教室下起了一阵翠绿的急雨,噼里啪啦,此起彼落。同学们欢呼着,跳跃着,叫喊着,像一场盛大的祭奠,像一次神圣的仪式,赵不小被围在中心,被推在雨中,被接受这场繁盛的洗礼,这真诚的颂扬。雨点密集,砸的她睁不开眼,砸得她黝黑的小脸硬生生的疼,砸得她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她只是趴在桌上,躲着自己的脸,稍微的躲避这些难以承受的盛赞。

赵不小就这样伏在桌子上,伏在滂沱之后的一片草色之中,那血斑熠熠生辉,鲜亮无比,在老师进门的时候,刺得他那暗淡无光的醉眼微微一闪,随即又暗淡下去,然后习惯性的抽两口叶子烟,慢悠悠的开始上课。老师六十来岁,嗜酒如命,连抽的叶子烟都要用酒泡过,没有酒量的人跟他说超过三句话,闻到他嘴里的酒气,走路时都要扶着墙,坐在前三排的学生,被他喷到了口水沫子,整天都是摇头晃脑,眼光涣散的,那显然是醉了。上完了课,布置好作业,用胳肢窝夹起烟杆,慢慢的说一句:“赵不小,把教室扫了,整的乌七八糟的,像哪子样。”然后就放学了。

赵不小一个人默默的扫着教室,灰大,一扫把就扇的出一阵沙尘暴,呛的人出不来气,赵不男和赵不女就在教室外面等,等学校里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赵不小也扫好了,三人又前前后后的回家。赵不小突然想起秧田里蚂蚱有点多,就买了一瓶敌敌畏。

赵不大还是乖乖的坐在炕箩里,手中抓着一坨绿茵茵的东西啃着,是一坨鸡屎,赵不小跑上去拿开石头,赵不男拿起炕箩,赵不女收起簸箕,赵不小把赵不大抱起来,拍掉他手中的鸡屎,又擦了擦他那张含糊不清的嘴,然后,像早上一样开始做饭。应该说,开始一次艺术的创造,一次精神的对话,一次时空的穿越,或者,对她来说,是一次梦想的实现。灰暗的火光舔食着黑亮的锅底,包谷面就在锅里兴奋的跳了起来,咕噜咕噜的,那些满是虫吊吊的包谷面,赵不小想起来那瓶包谷面可以杀虫,就往锅里倒了,那碧绿的液体,把一锅金黄的包谷面缀的更加艳丽,照亮了整个屋子,有了这个,就可以节省一顿油腻的墙灰和香浓的霉衣。四只碗早就迫不及待的排开,烟火旺盛,香味浓郁,色泽诱人,赵不小怕有人来抢这美食,于是先反锁上门,四个人,把滚烫的稀饭喝的西里呼噜的直响。

(二)

“谢谢你们了,我知道我还可以继续活下去,但我还是要走了,我曾发誓活不过十五岁,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今天清零了。”赵不小在她的每一次作文里都这样写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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