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撒谎的孩子

我有个表姐叫子青，比我大两岁，是我舅舅的女儿。她是我小舅的生女，大舅的养女。

大舅母88年生下表哥，子健，90年生下表姐，子艳，同年晚些时候，小舅母生了第一个女儿，子维。91年，小舅母生了第二个女儿，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就夭折了；92年，“运气不好”，小舅母生了第三个女儿，子青；94年，小舅母生了个儿子，子云；97年小舅母又生了个小儿子，子军。

大舅家两个孩子，小舅家四个孩子，小舅负担不起，于是就把子青送给大舅。具体哪一年送的，我也不知道。如果按照“负担不起”这个理由的话，我猜测应该在子军出生前后，也就是子青4岁或5岁，童年记忆开始的时候。

我的父母说我不懂得感恩，总觉得自己的童年不幸，可是比起我来，子青的童年更加悲惨。她在大舅家，明明是最小的，但却是最没受到疼爱的。我上小学时，每次去大舅家玩，都会看到子青在扫地，洗衣，煮饭。说起来，我第一次淘米煮饭就是子青教我的，她告诉我说，把手放到米上，然后倒水，等水没过手掌的时候就不用再加水了。

那时，似乎我们整个大家族都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每一位父亲都威严不可触怒。我除了害怕自己父亲以外，我还害怕大舅和二姨父，他们的嗓门是那么大，眼神是那么凶狠。我在上一年级时，我看到被那么多人宠爱的子健（家里的长子长孙），被大舅用皮带疯狂地抽打，打了好一会儿，舅母才上前拖住大舅，还不忘对着子健说一句“你自己也是个贱骨头，喜欢挨打”。子健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呢，原来是跑到游戏机室玩了一下午游戏。后来我上三年级了，子健喜欢带着子云和我一起去网吧或游戏厅，这样他回家后就可以对舅舅说，来找我们玩了。而我们是那么小，小到大人觉得我和子云天真无邪，不会撒谎。直到有一次，我们仨刚出游戏厅，被我爸撞见，我和子云便进了他们的失信名单。晚上，我第一次被皮带抽，火辣辣的滋味记忆犹新，不同的是，我妈没上来拖开我爸，反而拿衣架一起打我，打到衣架变了形。还扬言，下次再敢撒谎，就拿针戳我手，看敢不敢再犯了。挨完打后，“贱骨头”也成了我的代名词。

虽然子青和哥哥姐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每天也都一起喊“爸，妈”，但她身份好像低人一等。子青学习不好，留级两次之后，和我一个年级。我每次作业太多写不完就会往大舅家跑，让子艳和子青帮我一起写。小学毕业后，子青没读初中，一方面是她自己觉得吃力，另一方面大舅妈说给她读书就是浪费钱，不如早点帮家里干活。在其他大人眼里看来，子青是那么老实，懂事，一声不吭。可我每次单独和她相处，她都会说被舅妈打，被子艳欺负的事。我非但没能帮到她，只有听她抱怨，而且还利用了她。有一次，我自己跑去游戏厅，回家晚了被我爸逮住，我说去大舅家找子青玩了。我爸立刻打了电话给大舅让子青接电话，我内心祈祷着，果然，子青帮我撒谎了，我逃过一劫。因为所有大人都觉得子青是不可能撒谎的，他们对子青的评价是“老实”。后来上初中，我每次犯浑跑去游戏厅都会拿子青当做挡箭牌或者带上子军（年纪小）一起去。

（现在回想起来，居然觉得愤怒。这些大人，凭什么会认为一个小孩不会撒谎？世界上有不撒谎的小孩吗？这些丑恶的大人，天真地，潜意识里觉得小孩们是他们的奴隶，奴隶怎么可能撒谎呢，奴隶那么“老实，懂事”。给了口饭吃，就算养大孩子，然后就要我们懂得感恩。什么意思，合着不懂得感恩就不如养头牛养条狗，长大就宰了？）

子青辍学后一直在帮着家里做事，子健和子艳还在上学，有的时候舅妈会从服装厂拿回来一些私单让子青一起做。而后子青去了二姨父家打工，二姨父在湖南开餐馆，姨父每个月给子青600块工资，年底再拿2万块给大舅，舅妈非常满意。有次暑假，爸妈为了锻炼我（体会赚钱的辛苦），美其名曰让我去湖南玩，实际上是去姨父家打杂。子青看到我非常高兴，终于有年轻人陪她一起说说话。

子青和我说，她谈了个网恋，对象在江西萍乡。那时子青18岁了，是我所有姐姐里面最漂亮的。经常有隔壁理发店的小哥或者是其他餐饮店的打工仔会来餐馆吃饭，想来看子青，但是子青对他们没兴趣。有天晚上，子青和我说，她想逃，不想待在湖南了，她说在这里，天天给他们炒粉炒饭，衣食住行都在这个餐馆里面（住在二楼），太压抑了。我说我支持你，你想逃去哪。她说，先去萍乡，但是没什么钱。于是我决定今晚和她一起值夜班（姨父的餐馆营业时间从早上10点到早上6点），然后拿到了晚上的营业额后（万幸那个时候没有移动支付），我让子青从厨房后门溜了出去，她去到火车站准备连夜买车票走人。

第二天，姨父发现子青不见了，问我知道怎么回事吗，我说不清楚，昨晚夜班后就上楼休息了，到晚上，我确认子青已经离开湖南后，我才告诉他们实情，让他们别担心。几天后，我也离开湖南回到家。有天晚上，我在小舅家玩，没过多久，子青进来了。她哭着进来，对着小舅喊“叔叔”，她说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去湖南，想在小舅家待一段时间。小舅说，你这样，爸妈会担心的，于是他还是给大舅打电话，让大舅过来接她，临走前，小舅给子青塞了几百块钱，但子青没要。

再后来，我上大学了，几年没见过子青。只听说，她自己谈的恋爱不被爸妈允许，因为男方家里很穷。而子青长得很漂亮，是大人们有目共睹的，他们觉得彩礼钱不可能少。

如今，子青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姐夫看起来很爱她，而且家境不错。而那些大人们，好像在我长大后，也变样了，眼神不再凶狠，说话声音也很平和，可始终还是很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