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兮”,她在儿子的默写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写到最后一笔时像是不舍得把笔提起,落下一道圆润的折笔,又收起了一道小小的勾。她一直都是这样,爱极了自己的名字。
婉兮要求儿子每天背三首诗,并且要一字不落地默在一个本子上。她每天都会给儿子签字,看看儿子对古诗的态度有没有些向喜爱的改观。但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字迹一如既往地混乱。
她叹了口气,望着自己的名字出神。“婉兮,婉兮”,她轻轻地念着。她想起之前有人很不客气地问:“林婉兮,你在美国教古诗,你难道不会惋惜自己离开了中文的语言环境么?”她记得自己当时慌了一下,又忽然静了下来,眉目弯弯地答非所问:“其实我到现在都想不清楚,要是我不来美国能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名字这么美呢。”
她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忽然浮起了满满的月光。她确信她曾对那一片月光感慨过“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这句感慨是婉兮来到美国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发出的。
很难说她究竟为什么要来美国。“我只是为了逃避”,她的目光带着些清冷,却又在说完这句话后勾起一抹笑意,像是有些自嘲的意味。
所有人都没想过婉兮会出国,连她的父母都从未想过。
那是在一个虽是四月却极其燥热的中午,她抖着腿转着笔,竭力让自己安静下来背古诗。母亲端着杯水走进来,看了看她在做什么,开着玩笑跟她说:“你大姑刚刚打电话,说要让你姐出国念书,问你去不去。我说,婉兮怎么可能会去啊,我俩都是教中文的,她离不开这个。”
婉兮忽然抬了头,眼睛里有了许久未有的光亮——“去!我要去!”母亲原本已经转身要走,听到这话猛地回头,一脸诧异。
婉兮的父母是中文系的教授,所以她从小就生活在淡淡的油墨和书柜的古木的混合气味里。父母很随和,但唯一有一件事,是她无论怎样哭闹,父母都不会让步的,那就是每天必须背三首诗。
她会拖到一天的最后,偷偷观察着父母的脸色,判断有没有逃脱的可能。但最后还是会万般不情愿地坐在父亲的面前,哭着默完当天的诗。
婉兮从未体会到诗的美好。诗中的“姹紫嫣红开遍”,在她的眼中也是黑白两色。诗带给她的是灰暗,她有些恨诗,顺带着恨中文,更恨她自己的名字。
因为父母常跟她说,“婉兮”二字出自诗经,而诗经是中国诗歌的起源。父母从没告诉过她这个名字到底出自风雅颂里的哪一篇,因为他们觉得如果婉兮背诗背的够多了自然会体会到名字的美,也自然会去自己找名字的出处。
林婉兮初三时面对着一大摞要背的古文古诗很是烦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小到大都在背这样一堆与现在相隔好几千年的东西。这文字与纸张的黑白二色究竟有什么值得背的。
而当听到出国二字时,婉兮像是看到了一片光明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可以摆脱一切诗歌给她带来的灰暗,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争执几天,父母实在拗不过她,几个月后,她便拖着箱子站在了海关前。
一切都太快了。决定像是昨天才做出来,今天就要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了。婉兮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自然,也有些许的恐惧,这两种心情轮番占领着她的内心,但每当恐惧涌上,她就会告诉自己,总归是不用再背诗了,这就足以让她又快乐起来。
婉兮从小没离开过家。在海关前,母亲早已是泪眼朦胧,父亲依旧是像检查婉兮背诗时一样脸色铁青。他递给婉兮一本没拆封的《诗经》,对她说,有空翻翻,看看你名字是怎么来的。
婉兮点点头,转身走进海关,回头笑了笑。
初至美国,她觉得自己活得很好。每天都在说着英语,已经有许久不曾碰过曾经日日接触的中文。
在来到美国的第一个月结束的那一天,她与朋友去歌厅跳完舞之后结伴而行,脸上的妆依旧极其浓艳。喧嚣属于过去,此时的街面上基本见不到人也听不到声音,只空留着四周的霓虹灯闪烁。虽是五彩缤纷,但投射到空无一人的街面上总带了些讽刺的色彩。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走上过街天桥,一抬头撞上了满眼的月亮。望的这一眼月色像是一下由她的眼睛流到了心里,把她的心装的满满当当。她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背的“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这是她来美国的一个月里想起来的第一句中文,竟然还是句让自己曾经觉得灰暗的古诗。
她此时竟觉得有些温暖,好像在外漂泊许久的人,以为自己过的自由,但还是有些若有所失,而又突然找到了归宿。这种温暖的感觉混着心里的清冷月光,一同交融在婉兮的心里。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奇妙到日后她无数次想描绘这种感觉,但终究觉得难以形容。她眼里突然冲出了不少泪水,把眼前的月亮模糊成一个洁白的色块。
她的朋友一转头看见泪眼婆娑的婉兮,有些惊讶地唤她的英文名字。婉兮的英文名字是她自己起的,发音接近于中文里婉兮的读音,但又不完全一样。婉兮原来对于自己的英文名字很是满意,她觉得读来圆润,嘴形由茶壶状自然地过渡到微笑形状,一点也不像中文里仄声波折,平声平淡。
但此刻,她却开始笑着纠正朋友的发音,把圆润地读音渐渐拽地平仄分明。她边笑朋友生硬的读音,边流泪。
她回到宿舍,把父亲给的那本《诗经》从箱子最底端的角落里拎出来,抠开封面的塑料皮,翻着簇新的书页,找着自己的名字。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她的嘴角勾出一抹微笑,两个小小的梨涡现在脸颊。这大概是她与诗的第一次真正相遇,原来诗是如此的适她所愿。宛若一女子,悄然立于江边,江面月色粼粼,眼目中清澈闪动,仿佛似有光。
“婉兮?”
远方飘渺着,像是有人唤她的名字,把她从江面的幻境中轻轻拉回来,又拉到现实的幻境中。她慌忙地拿纸巾擦着满眼的泪水,又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小小地吸了两口气,转头看向唤她名字的方向。
其实没有人,但她确信她看到了人。是她的父母,母亲依旧泪眼朦胧,父亲依旧脸色铁青。
父亲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手腕下压着的默写和签名,说,“婉兮,你名字写的愈发好了。”
她也望向那签名,笔画舒展,鸾飘凤泊。她笑着,刚擦的眼泪又涌上来。
“是啊,这名字也当真是好听呢。”
她伸手,想握住父亲的手,却抓回了一掌加州的冷雾。她轻轻攥着拳头,在中指的骨节上留下了大指的指甲印。这些许的痛感让她渐渐清醒,面前仍是儿子凌乱的默写。
她笑了笑,勾了让儿子明天背的三首诗,塞到了玩游戏玩的热火朝天的儿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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