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隙闲志
悠悠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到凤凰时已是晚上八点。
民宿老板守在车站，帮我们将行李搬进专车后备箱。待我们落座，进入驾驶室，载我们开往古镇景区内的民宿。
一路上，老板娓娓道来，给我们讲述着关于凤凰的件件往事。讲到沈从文，也讲到沈从文在军队中的师父，最后一代湘西王陈渠珍。讲到竿军，也就是凤凰军队，在淞沪会战中尽数英勇牺牲时，让人心中不禁肃然起敬。蒋介石感念竿军忠烈，特在古城山上修建八角塔一座，每到深夜便灯火通明，为将士的英灵照亮回家的路。
当然，作为土生土长的凤凰人，老板又怎会不提让家乡名气大大提升的文学著作《边城》呢？《边城》我早在初中时便已读过，其中翠翠、天保、傩送间的恩恩怨怨缠绵悱恻，至今仍记忆犹新。
当时读到天保为了成全弟弟傩送和翠翠的爱情，主动外出闯滩却不幸身死时，心中猛地一紧，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紧接着故事原本宁静祥和的氛围急转直下，两个即将亲上加亲的家庭关系转瞬跌至冰点，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当时想不明白，天保全然是因天灾而死，又怎能怪到翠翠他们头上？
老师这般解释：当人们遇到难以承受的痛苦时，会不自觉地归咎于他人，哪怕别人并不直接对此悲剧负责。
听罢，我心中不以为然：沈从文写的这些人当真好笑，出了事情就知道责怪不相干的人，其实依我看，人死不能复生，想想该怎么与生者好好相处，才是更重要的吧。
今日和老板谈起《边城》，蓦地忆起当时的所思所想。相应的，这些年来经历的种种情感纠葛也忽如打翻了五味陈坛般泛上心头。对回忆细细检索，忽然发现，自己在遭遇这些经历时，又何尝不像傩送一家那样不自觉地因爱生恨，把痛苦忧伤归咎于旁人呢？
时光真是神奇，“初读不知书中意，再读已是书中人。”当年的嘲弄书中人物的孩子呀，历经世事，如今竟也能与他们深深共鸣。
思维随着夜幕越飘越远，直到我们的车子穿过一道高耸的古城门，凤凰的夜景豁然映入眼帘。渐行渐远的沱江上横跨着座座飞桥，两岸灯火如长长的流星在远处交错。视野的左上角，果真有一座玲珑的宝塔，照彻漆黑的远山。有它在，想必回家的将士们永远也不会迷路了吧。
下一段楼梯，便到了沱江边上。虽然还没到五一，但古城的夜晚也照样热闹非凡。有人穿着特色服饰旅拍，有人支着三脚架在做直播，也有情侣手牵着手，沿着江畔慢慢散步。两边的店铺有卖奶茶、米粉的，有出租民族服饰旅拍的，供游人们选择。
赶了一天的路，我们三人都已很是疲累，也没精力夜游凤凰，回到民宿洗漱毕，便歇息了。由于休整得好，第二天一早起床便觉活力满满。在大堂匆匆用过早饭，便兴冲冲地出门去了。
因为夜间生活丰富，凤凰人早上往往起得较晚，所以白天行走于古城，看不到太多的游客。沱江在日光的照耀下蒸腾起白蒙蒙的一片水雾，宛如新娘的面纱，半遮着古城美丽的面庞。
街道旁的商铺大抵与其他古镇的别无二致，无非纪念品、酱菜、糕点铺子等。唯一能让凤凰和其他古镇区别开来的，是五到十步就能碰到一家的酒吧，这点是别的古镇所没有的。有意思的是，这些带点小资腔调本应出现在上海街头的酒吧，只是在门口种些盆栽，墙壁画上些涂鸦，出现在这悠悠的水乡古城，便不觉突兀。
路过其中一个酒吧时，母亲忽然停下脚步，掏出手机，对着门面咔咔拍了起来。我们不解，她为何对别处的酒吧都不作停留，唯独对这一处情有独钟。她解释道：“这家酒吧以前是王教练经营的，我拍个照片给他看看，代他故地重游，哈哈。”
王教练是我弟弟的游泳教练，水平很高。不过他一直在上海，又怎么会在凤凰有自己的店呢？
既然我们发问，母亲便将他的往事娓娓道来。
王教练水平很高，属于天纵之才，少年成名，18岁时的成绩就已经有望冲击奥运冠军了。可谁知，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药检出了问题。那一年赛协突然加了一项药检，好像是中国人常吃而外国人不吃的猪肝中的元素。药检不通过，王教练他们认为有必要据理力争，教练带着他们到瑞典总部去申诉。谁知不申诉还好，一申诉赛方反而直接判了王教练禁赛两年。
两年中的又一次，本来没有王教练什么事的，赛方要对游泳队中另一名女运动员进行药检，结果因为这名队员与王教练姓名同音，结果弄错、搞混，无辜的他便被拉去药检。他明明都被禁赛了，所以根本没有按照比赛的要求进行饮食，肯定通不过检查。赛方也是不辨是非，将他的禁赛期由两年加到五年。而运动员这么一个吃青春饭的职业，黄金期又有多少个五年呢？
就像很多少年成名却遭受现实打击的古代人物一样，王教练职业生涯受挫，便选择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周游世界，寄情山水。欧美新澳，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当这样一位游子来到凤凰，深深地被当地的风物所吸引，选择驻足。在这里，他不仅租下门面，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酒吧，还与一位美丽的湘西姑娘结婚生女，在这儿享受了七年悠闲安逸的生活后，才回到上海，继续游泳教学。
静静地听着故事，我望向潺潺流淌的沱江。群山拥翠下，两岸吊脚楼安然自若的模样让我忍不住心生感慨：人生在世，大的功名与成就需要的不仅是超凡的实力，还需要大气运。如果没能有幸摘得树顶的果子，像王教练一样，沉淀下来，选择生活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追求宁静而幸福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的体现呢？
早上大体沿着河岸逛了逛古城，到了午间，我们吃了当地有特色的血粑鸭，然后回民宿午休，躲避日头。到了下午，我们约了王教练在当地做旅拍的小舅子，张大哥。四五点的样子，我和妹妹换上苗族特有的服饰。换上之后我突然想起自己以苗疆为背景的短篇武侠《一梦峣疆遥》写了一半，尚未完结，心中有愧。不过这次穿着苗族服饰进行旅拍，刚好可以为这篇小说多提供些灵感。
张大哥非常专业。我们查看样片，只见夕阳映射在江面上，波光粼粼，照得我们的银饰活泼灵动，活脱脱真像苗族的少男少女一般。
到了夜间，我们来到了最出片的景点之一，虹桥，进行拍摄。前面说过，凤凰人习惯白日里睡懒觉，晚上出来享受生活。果不其然，白天经过时游人寥寥的虹桥，此时却是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进入之后，根本就是四面八方的人流推搡着你向前。
我们一行人被挤散，直到张大哥寻到了一处上佳机位，从人流中把我们一个一个拉了出来。晚上很难拍，人稍有晃动便会拍出残影。
我们一来觉得时间已经很晚了，二来觉得把张大哥着实辛苦，也不强求晚上能拍出和下午一样出彩的照片。但是，张大哥作为摄影师，对最佳成片竟有着比我们客户还要执着的追求，很让人感动。
拍到十点多钟，我们准备撤了。张大哥盛情道：“还没吃饭吧。走，我带你们吃夜宵去。”
驱车十几分钟，来到了他推荐夜宵排档。本想着夜已深了，就随便吃些作罢，谁知张大哥到了店里，二话不说，便叫了烤鱼、生蚝等烧烤硬货以及蕨菜、腊肉、苕皮等当地特色。点完不等我们反应，直接把单结了。抢着买单时，张大哥左手死死捂住二维码不让我们付款，右手筋肉分明的小臂拦着我，竟把我的手臂架得隐隐作痛。在排档熙熙攘攘的氛围下，将湖南人热情豪爽的性格展露无遗。
食物重口过瘾，饮料清爽解辣。饮食酣畅，我们谈兴大发，滔滔不绝地谈天说地，聊凤凰，聊上海，聊过去的故事，聊未来的展望。
隔壁是长长的拼起来的一桌，上首坐着衣着得体的中年领导，两边是一群肌肉健硕的体育健儿。侧耳旁听，似是篮球校队拿了比赛冠军，正举行着庆功宴呢。领导带头举杯，庆祝今年的冠军，并誓师明年要继续夺冠。小伙子们阳气旺盛，洪亮的嗓门响彻凤凰的夜空。
这就是凤凰，不少截然不同的风格都能在这儿完美融合。浅游两日，体会了夜晚的热闹与白日的静谧，欣赏了群山的雄浑与沱江的秀美，也感受了湘西人热辣中带点羞赧的风情。正是这样的复杂多面的凤凰啊，才足够迷人，让我在离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是对它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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