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两个牛肉馅包子与一杯豆浆,准备坐在被我称为“怪材”的树底下享用。“怪材”从根部就开始分叉,千辛万苦地长起来,分枝不是被砍就是故意似的绕来绕去,最后长得与鸡蛋花相似。但它的枝干比鸡蛋花粗壮,而且不开花,每到夏天就会结出一种浅紫色的浆果。这种果子表皮光滑,但似乎太重,柔弱的树枝承受不住,于是纷纷落在地上,被行人踩得稀烂。
我坐在“怪材”对面的石桩子上,唾液开始大量分泌。许久没有吃到包子,我已经忘记肉汁溅射在嘴里的感觉了。一个吃完,舌头渴望饮品,于是我唑了一口豆浆。豆浆的味道非常纯正,我几乎可以看见那一粒粒金黄的大豆,在榨汁机里与水一起磨成浆液。
太阳越升越高,我感觉到了脖子后面的暑气。树叶已不足以为我提供荫蔽,汗水从我的太阳穴流到了耳朵根。我忽然觉得,这坐在炎热的街边,仿佛流浪汉一样吃着包子的自己,是一个十足的笨蛋。我应该坐在装有空调的餐厅里。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吃,不要从早晨难以摆脱的困倦中清醒,直到闹铃响过中午,提醒我应该打电话让别人将我的午餐送到家门口了。
这么想着,我擦了擦嘴,向街道对面的快餐店走去,期待着那里的冷气能使我振作起来。如果精神不再萎靡,我或许就能够为自己找到一处遮掩,不再晃来晃去。炎炎夏日,我应该与那人行道上赚钱的队伍一样,有秩序地走进地铁站,让列车把自己载向取钱的地方。而不是在打桩机的轰鸣声中过马路,流着汗,不敢抬头迎接这新一天的阳光。
快餐店里放的流行音乐,比施工的声音悦耳许多。这空间里充满了冷气,贴在皮肤上十分舒服。我点了一个汉堡,然后坐在一旁,看那些送外卖的骑手将快餐装进硕大的箱子里。他们必定起得很早,因为他们当中有些人在玩手机时已经露出了倦容。狭小的空间里坐了三个人,他们不说话,只要外卖一包装好,就会像电梯一样升起来,然后像传送带一样走出去。大门开合,送进来一股热风,接着第二个骑手以同样的姿势走了出去。我很想知道他们背在身后的箱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以至于大到可以碰到膝盖?
“死婴。”那最后一个骑手回答我,一边用单手触碰手机屏幕。她身型矮小,头盔里只露出一些发梢。骑车的时候,仿佛不是她在驾驶,而是电动车驮着她朝别人的家门口疾驰而去。
我坐下来,面对空无一人的隔间,准备开始吃汉堡。但是流行歌曲太大声了。那男歌手的声音就像糖纸,而歌词写得像不配用那糖纸包裹的橡皮擦。我试着咬一口汉堡,不太相信自己的味觉;再吃一口,我确信嘴里全是橡皮的味道。这味道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冲下喉管,仿佛除了它以外,不能再有任何别的东西存在于我的消化系统。但我还想吃,因为这种味道毕竟新鲜。男歌手的声音消失以后,汉堡还剩下半个,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包好,带出了快餐店。
有一个女人总是盯着我看。她站在路口,红绿灯底下,每经过一个人,就去把传单塞进人家手里。我们之间还隔着几十秒的空白,但我却已经被盯上了。她的眼睛里是纯粹的哀求,因为如果不完成今天的任务,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个人肯定与其他人一样,早就迫使自己习惯了不好的事情,而心中却仍然有些许死不掉的苍蝇,嗡嗡叫着渴求希望。希望存在于陌生人的一闪念之中,在毫无意义的眼神接触中,在被不断地哀求与自贬、过量的泪与汗盐化了的心田里。所以,与这个人对视,我的唾沫变得非常腥咸。
我接纳了传单,将它卷成纸棒,向"怪材"走去。
回到树下,发现那里多了一条狗。她浑身土色,耳朵是尖的,鼻子是尖的,八个软塌塌的乳房也是尖的。她嗅闻地面的时候非常小心,眼睛时刻注意着过往的行人。必定是刚生了小狗仔,她的身体才会如此瘦削,而寻找食物的冲动才会强烈到不顾店员的仇视,总是去水果店门口的篮子里舔舔这舔舔那。她需要营养来充盈奶水。可怜的动物,在城市里迷失了方向,而就在她出门觅食的这段时间里,窝里的孩子可能已经闷死了两三个。
我认为造物主不会如此残忍,让这样一条母狗遭受摧残。摧残是人类的盛宴,人类尝到了痛苦的味道,巴不得赶紧将心中的愤懑传播出去。但是动物是无辜的。水果店的店员用扫帚敲击她的背脊,她灵巧地躲开了,耷拉着尾巴逃到树底下。这时我想,如果她有一个主人,地位比那万夫莫开的店员高稍微高一点,那世么界上可以打她的人就会少很多。
于是我激动地四处寻找狗的主人。就在这时,那位派发传单的女人来到了我的身后。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刚才帮了她的忙,如果她还记得,就会帮助我一起寻找狗的主人。
"麻烦加一下这个微信。"她说着给我递过来一个二维码。
我不愿意拿出手机,因为我还有事情要做。我问她,你知道谁是这条狗的主人吗?
"加一下吧,拜托了,我有任务。"在她的眼睛里,再度出现了那种类似深潭水的目光。我无法抗拒,所以扫了二维码。她站在我的身边,直到对方答应了好友请求,才小心翼翼地离开。
对方是个音乐教室,他们的课非常便宜,五元一节,顺便还有大红包、打折的乐器、职位、举办公演的机会、名师的公开课,以及许许多多花样百出,仿佛屏幕嘉年华的推送文章在等着我去阅读。但是这些事情与我无关,就算我按照他们的方法,在三十分钟内学会了发声的技巧,也并没有人会告诉我谁是狗的主人。
后来我觉得自己太固执了。说不定那只是条流浪狗,根本就没有主人。但是,如果没有主人,她就很可能再次侵犯别人的店铺,偷吃商家的食品,然后被某个特别没有同情心的人打折腿。她会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窝,用黏糊糊的舌头,将最后一点唾液分给死得还不是非常明显的狗仔。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决定为她寻找一个主人。
到了正午,人们下班出来吃午餐。我看到一位长相善良的女人,于是过去与她搭话。
她加快了步伐,右手十分礼貌地举了起来。因为我是个陌生人,所以她本能地拒绝我,这我可以理解。但是除了她以外,街上的每一个人都灰头土脸,我不能相信这些人会同情一只母狗。只有她,长着柔顺的黑发,穿着干净的t恤,并不强迫自己直视前方,而双手也自然地摇摆在身侧。她长相普通,不属于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美女,也不是特别容易受到惊吓的女学生。只不过略微凸起的下唇,比面饼纤稍微薄一些的脸,和一对比较浓密的眉毛。我在这张脸上看见了同情,仿佛上个世纪,愿意将自己的粮票贡献出来的邻居。所以我去纠缠她,试图说清楚自己的来意。可是她假装听不见我说话,除此之外,还将那对蚕眉紧紧地皱起。我没有机会解释,只是跟着她,不知不觉地走上了斑马线,来到红绿灯底下的小岛。
这里站着一排人,还没有被交通信号放行。我喘了口气,开口说话。我说,跟了她这么久,其实只是想问,有没有可能拜托她收养一条狗?她很老了,还很累,总是找不到吃的。
“狗在哪儿?”她问我。
我回头,看见车水马龙。这里离“怪材”已经很远了。我吃了一惊,心中所想只是找主人,却早已把母狗给忘在了身后。绿灯亮起,我惊慌失措地掉头回去,期望着能再次见到那条狗。我心想,在那善良的女人眼里,自己的背影一定很滑稽。
我坐在石桩子上等,看见水果店的店员已经开始忙碌,仿佛无暇顾及其它了。这意味着狗可能已经远去。我心中一阵失望。
这时我感觉到口袋里鼓鼓的。是的,就是那个汉堡,还剩下一半,味道很像橡皮。但出乎意料的是,掏出来时,在那满是油腻的纸包里,竟然渗出了浓烈的香味。这香味就是在鸡腿外面裹上一层面包糠,然后扔进滚油里炸得金黄酥脆,端上桌之前再挤上一些辣椒酱时所能闻到的。
我打开包装纸,咬了一口,顿时浑身都充满了幸福感。这几乎是精神的享受。虽然我仍然没有忘记那条狗,可我也不打算委屈自己的肚子。我想,如果在吃完之前,那条狗能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我就将这罕见的美食分给它一点。
果不其然,狗东西闻到香味,摇着尾巴过来了。但它还是害怕,只敢缩在不远处的“怪材”后面,小心地探头张望。这狗日的,再次激起了我的同情心。我忽然想起要帮她找主人的事,由于我自己沉浸在难以自拔的情感当中而宣告失败。但她依然很可怜。我见她那副胆怯的模样,心中不禁一阵难过。我心想,汉堡虽然所剩不多,但至少能让她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不饿肚子。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有精力去寻找更多的食物,而我也可以无忧无虑地继续游荡,从此人狗两别。
我站起来,向她走过去。可是,就在我刚蹲下身,正准备将汉堡扔给她时,狗日的一个激灵,跳到了远处。她呜咽着,耷拉着尾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似的逃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仿佛生怕我会拿着棍子,去追她打她。
就在这时我感受到了愤怒。水果店的店员出来整理货物,就是这个人,不让一条可怜的母狗吃到水果,所以她才会如此害怕人类。但我并没有气昏了头,因为店员其实也是担心狗会使她的生意遭受损失,所以才如此自卫的。但这一切都错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我来到店员面前,她惊讶地看着我,被我这气势汹汹的模样给吓坏了。我不能对她做任何事情,因为在这由担心、恐惧,以及泛滥的生命所充斥的世界上,她和我一样,都只不过是扮演了一颗微不足道的齿轮而已。但我必须得做点什么。于是我将汉堡扔在她的面前,踩了几脚。她捂着嘴,仿佛不明白我的意思。为了让她明白我的意思,我还说了话,但这些话却不一定有什么意思。我说,喂狗,喂狗,妈的,全部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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