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见暮云遮明月,听得秋风诉冷雨。 当锁魂线从许暮云身上一点点抽离的那一刻,她看见北山的那束窈窈红梅立在蒙蒙细雪中格外的妖冶红艳。 都放夜一身月白云锦的宽衣大氅,撑着画着桃花淡粉淡粉伞面的竹骨伞站在那束狂狷不羁的红梅近旁,很是相得益彰。他低着头,许暮云看见他眉头紧皱扭作一团,心里觉得甚不好看,恍然记得她以前在世时她的阿爹常督促她背书,似乎好像有那么一句与此时此刻都放夜有那么几丝相符。“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她心里想着大约她是真的快魂飞魄散了,俗话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真是诚不欺她。 可惜她始终未能对都放夜说,也永远也不能亲口跟都放夜说:其实你真的生的很是好看,只是皱眉,就........... 可惜结果是这么的一清二楚。 她与他无疾而终于大亓四十三年冬末。 后来有一天,许暮云斜斜倚在三途河旁边的三生石上看岸边大红大红的彼岸花随着酆都流过来的风轻轻摇动,忽而想起了和都放夜的那次相遇。 那时,雨下的正急,山神庙外雷电交加,都放夜披着一身大红色的罩衣轻飘飘的自一片风雨雷电中而来。狂风吹皱了绣着彼岸花暗纹的衣角,雨自他两侧分流而下。许暮云作为一只生鬼且一只孤陋寡闻的新鬼,她害怕他害怕的要命,她以为他是前来特特收她的鬼差。 彼时都放夜还是个地仙,虽官居末职但师承于梧桐祖殿的木神句芒,同门的师兄弟早已身居要职,只有他这万儿千年的却还只是一介地仙,连九重天的宫门都还没踏进过。他的师父觉得他心性未定是才不能有所大成,故而特特遣他出昆仑仙界到三千凡尘去悟道修行以求一个升仙阶的机遇。其实他对这件并不怎么上心,理所当然入世的地点就选在了青山秀水少华山的北阴十里风华亭。自然也就遇见了躲在神座底下蜷缩成一团的许暮云和她那被遗留在尘世布满点点铜绿尸斑的躯壳。 都放夜瞧着瑟瑟发抖的许暮云再看看斜躺在地上蓬头垢面肿胀的辨认不出原身的尸体,都放夜心下端详或许这就是师尊口中那个荣升上仙的机会,暗暗存了度化许暮云的心思,将锁魂铃的一个灵锁偷偷挂在了许暮云身上。 锁魂铃顾名思义锁魂而用,但凡许暮云离开都放夜十里,魂锁便会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癸未年七月十五亥时三刻,夜已过半是为昏定,水势逆行,阴虚阳弱,气主杀伐,鬼门大开,百鬼夜行。 点点的荷花灯顺着北来的风在青幽幽的月明河中荡荡悠悠渐行渐远,节虽是鬼节却大有讲究,月明河畔密密麻麻挤满了为逝者请愿的人。对于这些热闹都放夜是不在意的,他斜斜倚在亭梁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把玩着锁魂铃,一手端着本经卷时不时的扫上几眼。 他与她这般相安无事的到中元节那天。 大片大片的乌云拥着月亮缓缓移动露出点点鱼肚白色的微亮,十里风华亭外明月河边祭奠的人群三三五五的离去留下稀稀落落的荷花水灯还能循着些热闹的气息,山神像前雕着祥云两仪太极花纹的青铜鼎里的还愿者请的竹立香烧的七七八八,灰白色的香灰打着旋飘飘摇摇的坠向鼎底,殿内烛火忽明忽暗烛泪和烛身融作了一团。都放夜放下手中的经卷估摸着该有寅时了,但殿中依旧未有许暮云的影子,虽锁魂铃一向未从失手,心中却也不免有些焦急。 都放夜飞身下梁,暗紫红色的长衣在空中打了一个极漂亮的旋,服帖的铺在都放夜的身后,颀长的手一个翻转将锁魂铃抛向空中。锁魂铃在空中画出了若隐若现幽蓝幽蓝指向着灵锁方向细细的纹线。待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都放夜顺着纹线在十里风华亭的地界交碑下找到了被孤零零弃在一旁的的灵锁。嘴角微抽,不由抚了抚额,眉梢间尽是无奈,自言自语道:除了是鬼,原来也是个滑头,倒真是低估了她。 许暮云丢了灵锁,都放夜失了一条找她的捷径,若这事搁了别的神仙的身上大约便是寻个土地来问问,找的到便试试,找不到也没多大关系反正不过是度人,又不是非她不可。 但都放夜偏偏是个认死理的神仙,是以当即招了四方土地问了大致方位,便捧着一茶碗御汤山新出的云雾毛尖御剑晃荡晃荡的飘闪而去。 众土地不禁喟叹仙君的以恒诚心。 天上零星几点一弯下弦月熠熠生辉,睢陵城中酒家稀稀落落都已打烊,只城南张老三家的铺子还依稀闪着亮光,灯火明灭。有风吹过卷起酒旗一阵飘动,店里城东的王二扯着一帮赌鬼酒友占着店里临柜台最近的一方八仙桌天南海北的胡侃。柜台上的一盏雕着多子石榴的桃花木烛灯青烟袅袅细细将隐在落落灯影里的那张身影衬得更是孤寂清冷。 王二似是讲到了兴头,手环过屈膝立在长凳上的腿捡着大盘中过油炸的香脆脆的花生一粒一粒佐着清亮亮的桑落酒,不时咂咂嘴转向同伴:说起来咱哥几个今日倒打巧的很,赢了这他娘的一大笔。只是可怜了宋老四。王二转头呸的吐了口中发了霉的花生米,就着酒漱了漱嘴偏头继续道:哎,三儿,你他娘的倒说说老四那鳖孙儿怎就偏生没那发财命呢,他娘的好死不死的生那什么狗屁玩意的病,就爷我看那老四脸色却不太对得紧,八成不是惹上奶奶个熊的什么脏东西了,不然咱们前几日为啥总输的那他娘的惨。 一个赌友往王二身边挪了几挪凑了过去一脸的神秘兮兮:王二哥,我觉得那老四铁定是撞着了什么脏东西,我可听我婆娘说,最近那许宅可是邪门的很,连打更的秦老头都不敢打那走,说是到了晚上能看到有人影出没呢,你说是不是那许相学家的姑娘找了回来? 隐在灯影中的正端起酒杯的手顿了一顿,又重端了起来。 本窝在柜台里困得直拿头往墙上磕,如小鸡啄食样的张老三咯楞一下爬了起来拔下头上的黄梨木簪将柜台上燃的明明灭灭的白烛周边的烛蜡拨去,身子微不可查的往王二那张桌子的方向挪了三挪。 王老二用平日里惯出老千的手来回使劲摸了摸自己那因生发困难而童山濯濯的头,压低声音:我看准他娘的就是,那老四病的是真他娘的古怪,脸色蜡白,看平日里也没见有什么兆头,奶奶个熊的说病就病,他娘的不过是摸进了一趟许宅顺了些东西,出来后怎就莫名其妙的出了一身的脓疮。真他娘的邪性晦气。 被灯影投射在东面墙上的影子,握着酒杯的手拿的很是稳妥将最后一口桑落酒一饮而尽,颀长的手指轻轻一扬,桃花烛台上的蜡烛明灭的狠狠晃了那么一下,三五的飞蛾扑闪着翅膀惊慌失措的流窜。张三顺手拿过柜台上的几页闲纸折了几道慌忙去敢争先恐后往蜡烛上撞的蛾子。 王二一桌子的人齐刷刷的转头看向柜台,脸色微白似乎有些不好。 张三装模作样捂紧窗户搅动着面部肌肉呵呵赔笑:王爷,你看风大,夜深,夜深。 王二起身举起台上的桃花木烛台,打开窗户,瞪眼望去,暗夜里一弯下弦月孤零丁挂在碧森森的空中,洒下米黄色柔光一片。星光零碎,店外桃花树密匝匝的枝叶窸窸窣窣,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上空无一人。反手关紧了窗户,放下烛台,转身朝向一众人:今日天也不早了,哥几个喝好了的话,就散了吧,省的家里臭婆娘门挂叨。 一众人结了酒钱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出了张家酒馆,张老三点头哈腰的请送走这一众瘟神关上门后才发现那自晌午就呆在店角喝酒的穿月白袍的少年郎不见了,只桌角处放了几锭细银,手边收拾着桌子边寻思今日这事却有些许古怪。 昰夜,风吹的些许的紧。风乍起,吹皱了绣着莲纹月白织锦的袍子。 都放夜刚出了酒馆就看见许暮云蹲在那枝叶扶苏的槐树底下。他理了理衣角,走向前去。一把十六象牙骨茧纸薄面的折扇“哗”的一声在许暮云的头顶正正打开接住自槐树树上飘飘坠下的一片槐树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许暮云仰起头,眼睛直定定的看着都放夜:我猜你不是人,人不会像你这般多管闲事,你从山神庙便一直跟着我,可我不过一介游魂一无用处,你若非收我而来我实在想不通你究竟要做什么?” 都放夜轻收起白纸折扇,隐去了人间的形容,月白色暗锦花纹的深衣在乳白色的月光下一点一点从衣角渗出勾人摄魄的深红,垂首扬眉嘴角轻笑,直直看着她用着气声在她耳边道:若我说我是来度你的,你又信不信呢? 那便是许暮云和都放夜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遇,尘世间的过往在散漫而又漫长的时光里渐渐褪色渐渐腐败,而只有都放夜在那个寒夜清冷的眸色同落雪红梅前紧皱的眉头大浪淘沙历久弥新。 后记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他依旧一袭红衣站在奈何桥上,眸中明明灭灭,神色清幽,他定定的看着桥下大片大片开的浓烈的彼岸花,那少女着一袭素衣白裙乌黑的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的挽在脑后,旁边的游魂去去无声,一个一个呆然的从她的手里接过孟婆汤然后随着魂差去往幽冥司。 他见到少女回头注意到他,清冷的面容浮起暖意,朝着少女慢慢走来。 少女放下手中的碗盏开口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阴气重的很,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停下来定定的看着他,深色的眸子里情深似海,语气沧沧淼淼:不为什么,不过来讨一碗孟婆汤。 少女回道:你不是神仙吗,讨孟婆汤来有何用,神仙也像凡人一样有前尘过往吗?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原是没有的,可动了情便有了。 少女闻言眼神一动,似是讶异,语速便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动情就算不得神仙了?你是对谁动了情了吗? 他低下头指尖轻轻的在碗沿上来回滑动,沧淼的语气为他的眼睛染上一层氤氲的雾气,少女望着这团雾气,良久良久,神态有些怅然若失的淡淡叹了口气。 少女失落的沮丧像是一阵风吹散了他眼中的雾气,现出原本流光溢彩的眸子,这眸子似乞巧节的明月将少女的脸映照的生动了起来。他俯下身偏着头低沉沉的在少女耳边轻轻道:那许大小姐呢?等在奈何边那么久,又是为什么呢? “许大小姐”入耳的那一刻少女身子微撤,眼神似有苍海沧田轮转而过,眼眶里星星点点,被暗夜长久笼罩的苍白色的脸一下子明动起来。 那少女破涕为笑转头迅速的在他脸颊嘬了一口道:我在这儿等一个人等了三百年,好不容易等到了,你说我又怎么,怎么舍得让他走,我自然是舍不得的。 他重复着少女的话;自然是舍不得的。 少女褐色的眸子里扬起坚定的神色,缓缓伸出白生生的缠着红绳铃的手对他说:小夜,我喜.....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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