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夏季回到南城,闻见如山谷般空旷清新的味道,那就是七里香了。诗文童年居住的地委大院,有处繁衍成篱笆墙的七里香,葱郁蓬勃。每年从夏到秋,躲藏在浓密叶子的簇簇小白花就静静地探出头来,仿佛约定好似的,吹起阵阵花香,芬芳的花径散落着羊蹄甲的花瓣。诗文不禁俯身嗅闻,采一小撮,插在车前的空调口,白花黄苞,枝条娇小玲珑,在黑色的格风前,像一段灵动的芭蕾独舞,也像一段几乎忘怀的往事,要从那一阵清香里,随风舞起。
诗文进入大学的第一天,便在校园里看到子彦。多年未见的子彦,变得高大帅气阳光了。不是从前那个拖着两行清鼻涕的小男孩。那个打小在地委大院,一起朝看九点花开,夜听虫鸣,捕捉金龟子,数着甲虫背上点点,两小无猜的小伙伴。他们小学也是同桌,后来,诗文家搬离大院,又考上不同中学,就少了些联系。但城市小,这一带又是城市中心,偶尔还是会相遇,再见的子彦,没有了童年的无拘无束,有时一副欲言却止的样子,有时脸红红的。子彦有点羞意,诗文就地瞪着,定定笑着,随后爽朗拜拜手,一蹦一跳地雀跃离去。
诗文万万没想到,那么纳言的子彦,主修的竟是法律,有点不可思议。诗文从小口齿伶俐,看起书来虽闷声不响,讲起话来却是绘声绘色,编起故事也是头头是道,极为精彩。而子彦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写着,带着羞意地笑着。他们的课桌从没有“三八线”,两人放学,拉上三五个小伙伴,继续在地委大院、滚铁环、跳房子……玩个痛快。地委宿舍楼顶有座废旧的瞭望台,他们爬上瞭望台,假装旋转方向盘,听着诗文编造各类守望城市的小故事,散学的光阴就这么过去。子彦有个大五岁的姐姐子兮,一被瞭望到提着两壶热水走过,没多久,子兮便会上楼顶来喊道,“子彦,回家吃饭了。”子彦揩下鼻涕,对着姐姐说:“还想玩。”诗文看了一眼子兮,对子彦说:“子彦,我要回家了,你回家吧。”子彦即刻听话地跟着姐姐走了。
大学是所侨校,生源一部分来自港澳台、东南亚等地的华侨家属子女。每年的平安夜,学生们聚在活动中心,圣诞气氛就特别嗨翻天。在外籍教师的带领下,沿海城市的这所大学散发着独有的魅力。青春真好,年轻就该活力十足。诗文和含章一走进活动中心,就像一道清风徐来。诗文高挑纤瘦,肤色白皙,加上爱穿清一色的运动套头T,浅粉,雅白、淡紫。男生们背地里给她起了个绰号—一“仙女”。舞场里,诗文清新脱俗,轻盈飘逸,果然“仙气”十足,着实令人赏心悦目。淘气的男生们有时聚在阳台,打赌着她几点经过。就等“仙女”来到,往楼下吹吹口哨,就像吹来好心情。而有中文系“才女”之称的含章,白衣绿绒吊带裙,长长的秀发半遮掩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很诗意的女孩,个子虽然不高,但极其可爱,圆滚滚的邻家小妹妹。
子彦看见诗文进来,俩人相视而笑,诗文像从前一样,摆摆手打招呼。子彦身穿一套深色立领学生装,笔括,帅气,像民国时代的英俊才子,他走到诗文面前,比了个邀舞姿势,诗文有点惊讶,看了含章一眼,含章笑笑,眼神像会说话。一支慢四步,又一支慢三、伦巴……一晚上下来,诗文不知不觉成为子彦专属的舞伴,两人边聊边跳着,又觉音响声太大,便走出舞池。子彦建议到操场散步,诗文见含章仍在跳舞,便跟着子彦走出活动中心。
深邃的夜空,几颗星星️一闪一闪,远远望去,惹大的操场,空旷无人。漫步在曼陀罗的花径上,夹道的树上,一簇簇小白花开得正香,轻风吹过诗文白色的裙裾,两人的剪影映在灯下,在青石板上拉长、消短、重叠……他们不徐不疾地走着,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兄妹,说起孩提时代一件又一件有趣,难忘的稚事。
第二天,圣诞节。子彦邀请诗文到他租住的单间。子彦嫌弃宿舍的男生不喜整理,便和同学合租了学校后山的一个单间,两个男生一个小间。房间非常干净,两床两桌两书柜,整整齐齐。床头柜铺着白色镂花桌布,墙上贴着一面16寸的五星红旗,安静简洁。子彦从小练习书法,尤擅颜体。墙上“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风雅,意境深远。子彦说最喜欢马致远这首小令,秋意虽萧瑟,但像书法里的遒劲与洒脱,似可力透纸背也。诗文随口赞许:“萧条自有萧条的美。”两人会心一笑,继续海阔天空,侃侃而谈。
从那天起,他们约时间一起上食堂,一起坐校车往返市区,一起去图书馆。甚至周日,约好一起探望小学同学。俩人站一起,也甚是吸引眼球,子彦被誉为像刘德华,而清秀的诗文也被一样气质盈盈。俩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像回到小时候。
这天,子彦说小叔要给他带部进口的剑牌摩托车。子彦家庭条件优越,海外亲戚多,父母都是高知。90年代,一个在读大学生开着部摩托车,人又帅气,可见瞩目。校园里自有些女孩迷恋帅气、风光的男生。诗文家里兄弟姐妹多,虽然父亲也做点生意,但一家人得靠父亲赚钱养开支,在南城顶多也就算普通家庭。诗文对服饰打扮,只有品味没有数量,对名牌也讲究不起来。所以,当子彦问摩托车选白红色好还是黑红好?诗文没有回答。在内心深处,诗文有书,有篇美文,有首优美的曲子欣赏就满足了,诗文内心是澄澈透明简单的那种。而子彦,完全有足够物质去追逐时尚潮流的刺激,新鲜。他甚至幻想,带着诗文骑着爱车风驰电掣,他要享受青春带来的刺激与鲜活。而诗文,只有梦,梦中有花有诗意栖居,有清茶小点的温馨就已足够。她不是那种,浓妆艳抹,紧衣红唇,猛烈蹦跶迪斯科的潮流女主角。如果是校园里姹紫嫣红的花,诗文更像素雅简约的七里香。
这天,子彦打电话要诗文下宿舍楼,诗文身穿大大件兔毛衣,柔柔粉粉的。简约的清粉,颈上围一条白丝绸长围巾,轻轻款款走来。瘦瘦的诗文被大毛衣包裹着,袖子太长,手缩进袖口,像戴着手套,脸被粉色的毛衣映得白里透红,倒像个脸红害羞的孩子。当她款款走到子彦身边,子彦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出神地望着她。
随后,子彦说:“走,去买橘子。今天是我生日,我最爱吃橘子了。”没多久,子彦提着一小袋芦柑从小卖部出来:“诗文,咱们找个地方剥橘子吃。”
他们沿着网球场方向走去,树叶稠密的南方夜空像是童话故事里布下的场景,越走越安静,一两声虫鸣慵懒地啾啾。子彦忍不住拉起诗文的手,诗文的手指纤弱,潜意识地抖了一下,想缩回来,却颤抖着被子彦更用力握住。走到老榕树下,树叶黑得像夜晚的星空,像一张天罗地网盖住他们,子彦松开橘子袋,把诗文抱在怀里,诗文感到窒息,潜意识想推开,却感到自己的体温在升高,子彦的鼻子靠近了,她忽然闻到一阵甘草味,她喜欢这甘草味,子彦的嘴唇贴着她的脸颊,她莫名地抱紧了子彦。子彦的唇在她的脸上,鼻上,耳朵边……搜索,最后,两片嘴唇寻觅在一起,巨大的电流通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颤栗着。他们忘情地拥吻,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这最初的激情。
时间过得很快,诗文突然推开子彦,往宿舍方向疾奔。果然,宿舍门已关,子彦走到一楼宿管地方,敲着窗户细声地叫:“阿姨,请开下门。”没多久,门开了,诗文跑进宿舍楼,蹬蹬蹬冲上了二楼,她推开宿舍门的一刻,正好含章一抬头:“哇!你的脸好红。”诗文心仍砰砰砰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就听而不闻了。
“他真的爱我吗?他真的爱我吗?我只是个灰公主。他怎么会这样?他怎么能对我这样。”诗文带着疑问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诗文在上课路上又遇到子彦,子彦羞涩地笑着。诗文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俩人默默地走着,看上去都心事重重。
但是,连续下来的日子里,诗文一直提着心里的疑问在行走,就是上课,也会闪过这个问题。没有告白,她不相信儿时的玩伴竟成为初恋情人,有一阵恍惚,有一阵眩晕。甚至,诗文感到一种负疚感。她开始刻意逃避旧日的轨迹。图书馆,不去了。校园里共有三个饭堂,她像打游击一样,吃完饭匆匆回宿舍。但是,一周后,她突然发现,她的档案史笔记本遗留在子彦那里。哦,天!怎么办?她真的不想见子彦。
天阴沉沉的,诗文朝后山走去,她忐忑地告诉自己,他是爱我的。他是真的,是真的。走到子彦门口,正想敲门,突然听见房间里有两个陌生男生在大声说笑,诗文抬起手又放下来,默默往回走。走回宿舍,正好宿管叫着:“203诗文电话。”
诗文接起电话,是子彦。“诗文,你的笔记本在我房间,你明天上档案课吧?我现在食堂,吃完饭我过来接你,你收拾下,把作业带过来一起写吧?”诗文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半个小时后,子彦出现在203宿舍。“外面小雨,诗文,披上风衣吧。”诗文穿着一套白色套头运动衫,胸前一排醒目的红色佐丹奴英文字母,她披上黑色休闲海军领风衣,跟着子彦下楼了,含章和室友们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嘻嘻哈哈聊起来。
在雨中,子彦打着伞,诗文捧着书。走在校园里,穿过三个烟火气息的大食堂。漫过宿舍楼后面凹凸不平的石头路,走过通往后山的小门,子彦租住的房间有点山居的浪漫。子彦把伞放在门口木板过道,开门进了房间,诗文没有告诉他刚才来过。“室友回家了,正好有张书桌,我在那里写,不影响你。”
寂静的房间,笔迹刷刷刷。偶尔听着雨打屋檐,诗文忽然幻想,若归隐在这山间,闹中取静,也着实不错。想着,想着,她抬起头来,对着台灯发呆。子彦走过来,拿着笔记本轻轻地说:“诗文,你的字这么整齐,难道划线写得吗?”说着的时候,像吹起一股气流,在诗文耳边脖子丝丝游荡,“诗文,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诗文。”诗文不敢看,她怕看到他温柔而充满欲望的眼,她怕自己把持不住,她低下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想说什么,只能显得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子彦搂着诗文向后仰,突然跌躺在床上,窸窸窣窣地摸着诗文的衣服,猛然要卷开白色的T恤,“哦,不。”诗文清醒过来,“不,不。”
诗文成功地拒绝了。她收拾所有的书本,说:“子彦,明天上早课,我得走了。”也许,对诗文来说,只是想要一场帕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没有欲望的爱,让她心无旁骛地读完大学。然而,与身体做斗争,她又是痛苦的,每次梦里,她都渴望子彦紧紧抱着她。她也知道,子彦是优秀的,帅气多金,浪漫有才。但她拒绝了,错误的时间做错误的事情不是她的风格,她也知道,往后比她漂亮的女生正迫不及待地赶来,会取代她,会在她面前抱着子彦疾驰而过。子彦不会拒绝任何诱惑的,她想着,忽然悲伤起来。
果然,有一天。子彦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分手?”诗文没有回话,但她的表情有所提问。
“是的,分手,诗文,你是我这辈子最不能忘记的女人。”子彦坚决地说完,转头走了。
终于分手了,诗文望着子彦的背影,忽然感到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她不用再对抗心里直盘旋的那个疑问,顿时轻松起来,她回到宿舍:“含章,走,我请客,咱们去二食堂吃肉粽”。“哇!今天怎么这么有米?”含章高兴地挽起诗文的手就走。
第二天,诗文买来烟,用长长的手指夹着绿More,对着窗外,一根根点燃。
分手……分手后的痛苦开始弥漫,诗文想痛哭一场,她心里渴望的爱情应该是历久弥新的,可怎么就如此脆弱呢?甚至要搭上童年美好的回忆?她想不通,她感觉子彦不是爱她,而是青春的荷尔蒙作祟,这种荷尔蒙每个女人都可以满足。不用她,她不是唯一的。
但是,她的心是痛的,她不知如何疗伤。她做了很多梦,梦见过往美好光阴,童年,少年,青年,各自镜头不断袭击她的脑海,她的脆弱。她甚至梦见笑起来羞涩的子彦阳光十足地冲着她走来。而醒来,却只是梦一场。她没有力量去召回他,子彦真的买了部摩托车,疾驰而过的女郎果然性感美艳。啊,她是被抛弃的,诗文忽然沮丧起来,泪流满面。
她把子彦的照片一张张找出来,她点燃打火机看着照片成灰,好似能减缓被抛弃的痛苦。但是,没有,她又继续做了一场梦,梦里的天空一半是血腥,一张无形的网把她卷起来,抛开,卷起,抛开。另一半是蓝天白云,她在飞翔,她看见网球场有人在挥拍,青春的,洁白的。她飞着飞着、越过血色的天空,突然又一片海阔山遥。醒来方知是梦,但竟然又泪流满面。
她试着在佛洛依德《梦的解析》寻找答案。可真相就是答案。于是,她开始习惯一个人,一个人去图书馆,遇见子彦,没有招呼。一个人去做运动,子彦在健身房,假装没有看到,一个人去食堂,子彦擦肩而过,装作不认识。不知道怎么变得如此冷漠了。忧伤漫过她的眼神。她甚至拒绝第二段感情的追逐,她独来独往,一个人不断地去远方旅行。她要跟在旅行中偶遇的人通信,她要试着把心事寄给远方。
毕业的那一天,诗文坐校车回家,子彦正好赶上来,在她后面的座位坐着,他们仍旧像不认识的校友一样。
“如果冷漠不想说再见,寒风之中何必开口,静悄悄地松开手,坚强离去不必回头,泪眼模糊我的爱,喊你幸福祝你快乐……”子彦在后排一遍又一遍唱着《沉默的祝福》,下车后,子彦突然开口:“我帮你拿英文打字机吧。”诗文微笑着说:“哦,不用了,不重,我走另一个方向呢。”诗文慌乱地走往另一条街。
多年以后,含章的老公告诉诗文,子彦离婚了,他的房间放着你的照片。诗文默默地,好像没有听到。含章看着车里的七里香,说道:“在外漂泊不累吗?回南城可好?”
诗文摇摇头,告诉含章,很多时候,必须学会把过往的不舍与伤痕永远珍藏,不需要回头。若能把不同人生取向的未来看透也是幸运,或者在其间就转化为能量。尽管过程撕裂痛苦,也如攀延的七里香寂寞,但抵制诱惑了,勇敢沿着自己认可的方向,执拗生长,也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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