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1944年，台湾高雄

“诸君今日与皇军一同奔赴战场，这是本乡青年的荣誉，也是皇国青年的荣耀。今日诸君即将踏上战场，应舍身杀敌，以报陛下圣恩……”穿着日式礼服的乡长口沫横飞，激昂地鼓励这些被强征入伍的青年。乡长讲完以后，对着一个日本军官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把话筒交到军官手中。这名日本军官名叫佐藤，是从日本派来专门负责高雄的征兵工作。“我是佐藤少佐，奉天皇陛下的圣谕来此挑选为国尽忠的志愿兵。朝鲜在明治四十三年（公元1910年）成为帝国的一部分，大量的朝鲜人和皇军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玉碎。而台湾早在明治二十八年（公元1985年）就进入了帝国版图，但你们台湾人对当兵并不积极，这简直就是台湾人的耻辱！”佐藤用生硬的汉语向所有人怒斥道，台下顿时安静，刚才还嬉皮笑脸的乡长也顿时收起了他的笑容。佐藤望着台下的人停顿片刻。“不过，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你们将在天皇陛下圣恩的沐浴下，加入武运长存的皇军共同抗击米利坚……”佐藤滔滔不绝地在台上讲述着“皇军”的辉煌战绩，最后他捏紧拳头，声嘶力竭地喊道：“打到鬼畜米利坚！为天皇陛下效忠！大日本帝国万岁！”大家不知是站久累了，还是根本心不在焉，都被这突如其来口号吓了一跳。

阿水和阿旺两家是邻居，两人都在征召的队伍里。按照征兵规定，每个乡都必须抽调一定比例的青年参战。阿水是家中的独子，阿水上面有四个姐姐，阿水爸直到五十岁才有了这个儿子。可乡长恰好把他家给抽中了，这可是去打仗呀，搞不好命就没了。阿水父母哭着求着乡长网开一面，希望能给他家留下这个独子，也好传宗接代。乡长表示很无奈，“这是皇军的规定，我也没办法呀！”阿旺家倒是有很多兄弟，不过他平日里看不惯日本警察横行乡里，想在战场上杀敌立功，这样就能在日本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他二话没说就把名字写上了，乡长走了这么多家，还没有看到这么干脆的，忙对着周围人群夸道：“这才像皇民。”

出征那天，这些“志愿兵”身着军装，披着红绸带，人人手里拿着日本国旗，在亲属的陪同下来到了码头。阿旺显得很兴奋，对着父母说道：“等儿杀敌立功回来，让那些日本人瞧瞧咱们也不孬！”“儿呀，到了战场遇到危险就跑，不要给日本人卖命。”阿旺妈握着儿子的手，红着眼睛小声叮嘱道，坊间都在说日本和美国鬼子打仗死了很多人，很多人都是有去无回。阿水妈不忍见到儿子上战场，害怕这次送别是见儿子最后一面。阿水爸深深地盯着这个唯一的儿子，淡淡说了一句：“我们等你回家。”阿水这辈子都无法忘记阿爸送别的这句话和那个意味深长眼神。

1945年，太平洋某岛

经过几个月的短暂训练，这帮台湾新兵就被送到了战场。这是太平洋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岛，他们的任务就是和岛上的日军一起守住这个岛。阿水一上岛就发现驻岛日军根本没有宣传的那样神勇无敌，相反，每个人几乎都流露出一副恐惧的表情。估计是被美国人折腾的，阿水暗自猜测。果然就在他们登岛的当晚，美军就发动了一次空袭，经过一晚的狂轰乱炸，很多没有实战经验的新兵被炸得血肉模糊，整个小岛简直成为了一个绞肉机。阿旺被这场景吓呆了，他终于明白战争远比他想象的要残酷得多。第二天，新兵就被安排去挖战壕，扛弹药，他们才明白所谓的“志愿兵”就是来打杂的，说白了就是给日本人当炮灰的。

美军的攻势越来越强烈，坦克、喷火器、火炮等各种优势武器轮番上场，整个小岛几乎都要被夷为平地了。不过，岛上的日军的确顽强，他们往往在晚上通过偷袭将白天失去的阵地又抢了回去，这让美国人痛苦不堪。不过，日军的补给被切断，岛上的日军已成为了残兵，随时都有可能被美国人给一锅端。阿水和阿旺也清楚眼前的处境，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直接逃掉，没有必要跟日本人一起陪葬。经过这几个月的孤岛生活，阿旺早已不在乎所谓的“建功立业”，他只想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小岛传来天皇终战的“玉音”。原来日本战败了，美军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在岛上支起了几个大喇叭，反复播放天皇的停战录音。这一招果然有效，不久，一个个形同骷髅、蓬头垢面的日本兵陆陆续续从树林走了出来，他们纷纷放下武器，等待着美国人的发落。阿水望着眼前这堆衣衫褴褛的人群，哪还有半分“皇军”的样子。

“战争结束了，我们已经坚持到了最后，陛下应该感谢诸君的努力！”说话的正是佐藤，只见他解下佩刀，郑重向美军军官投降。

一个日本士兵突然跳了起来，把佐藤按倒在地，对他拳打脚踢，嘴里大叫：“八嘎呀路，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陛下万岁！”这一看就是从小被军国主义教育给洗脑了，日本军队里也有“下克上”的传统，所以出现这一幕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个日本兵发疯似的捶打着佐藤，美国士兵不仅不阻拦，还在旁边起哄，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不一会儿，佐藤竟被活活打死了。看着地上躺着的佐藤，阿水和阿旺百感交集，当初正是此人把他们这帮台湾新兵带到了岛上，现在他却死在了这里，也算是为他们的陛下尽忠了。只可惜身边的台湾战友有一大半永远长眠于此，再也回不去了……

1948年中国东北

回台湾了，阿水和阿旺终于回家了！一家人抱头痛哭，感谢上天让他们再次相见。阿水这才发现台湾现在已经不归日本人了，而是被“国军”光复了，现在他们由日本二等公民变成了中国国民。

这一天身穿中山装的乡长带领一名长官来到阿水的村子，这名长官是从大陆来的，说着标准的国语：“台湾同胞以前在日本人的统治之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经过国军八年的浴血抗战，终于打败了日寇，光复了台湾。现在为了重建祖国，需要台湾青年们加入国军队伍……”

原来又是来征兵的！乡长接过长官的话，笑眯眯地解释道：“诸位都是台湾的优秀青年，正是我等报效国家之时，希望诸君踊跃参军，一同建设三民主义新中国！”

见众人都没啥反应，乡长只好提高嗓门：“凡踊跃报名参军者，每个月十块大洋！”

十块大洋这个数字太诱人了，这相当于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呀！大家都开始议论起来，都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乡长见大家都不相信，急忙解释道：“大家要相信政府，政府就是看中了你们以前有当兵的经历，所以才专门给大家这个待遇。而且只是去军队里服务两年，又不是让你们上战场，没有生命危险，既可以免费学国语，还能游览祖国的大好山河……”

经过乡长这么一鼓动，不少人都去报了名。倒不是因为想游山玩水，实在是这个待遇太有吸引力了。和家里人商量后，阿水和阿旺也报名参加了，毕竟家里这么多口人需要吃饭。

阿水和阿旺这次离家没有第一次生离死别般痛苦，显得轻松很多。他们在高雄上船，准备前往大陆。船上几乎都是台湾的新兵，大家一交流都是为了十块大洋去的。很快船就到厦门了，这是阿水他们第一次踏上祖国的大地，兴奋把这几天的疲劳一扫而光。

原来，国军在内战中损失惨重，急需补充兵源，阿水这支部队就是其中之一。他们经过短暂的训练后，奉命坐火车北上支援。这是台湾兵第一次坐火车，显得特别兴奋，加上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大家彼此熟悉，一路上说说笑笑。火车在南京进行了一个短暂的停留，大家都争相下车看看祖国的首都。

“要是能够进城看看该多好呀！”阿旺大声说道。

“我只想带着钱回台湾，等局势安定了再来不迟。”阿水心里只想早点结束军旅生涯，回到父母身边。

“茶叶蛋，新鲜的茶叶蛋！”伴随着火车的开动，车站的叫卖声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淹没。

“听说我们这次是去东北，你们谁去过东北？”不知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咱家就是东北的，想当年被日本鬼子给抢了去，把我们村都给烧了。所幸咱命大逃了出来。”说话的正是王排长，“老子一路要饭，才进了关。后来参军打鬼子。我打鬼子的时候你们这帮小崽子还在给日本人当亡国奴吧。”

“亡国奴！这不是以前日本警察骂我们的话吗？现在台湾都光复了，怎么还叫台湾人亡国奴了。”阿旺心中愤愤不平，他特别不能忍受“亡国奴”三个字。

还好有人转移话题，“排长你给大家说说东北呗，让我们了解一下。”

排长一听这话，马上来劲了，“咱东北是个好地方呀，大平原，黑土地……特别到了冬天那个冷呀，零下好几十度，你们台湾人根本没有感受过。你要站在外面撒尿，立刻冻成冰棍，搞不好还会把你撒尿的玩意儿给冻住。”众人哈哈大笑。

经过几个多月颠簸，他们终于到达了沈阳。

国共在东北打得很厉害，要知道这时候的东北是全中国最发达的地区，这里有日本人留下的大量工厂，工业基础雄厚。战争很残酷，阿水所在的部队伤亡很大，身边的台湾同乡也越来越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阿水就格外想家，想起家人们在门外等他回家。

天气越来越冷，对于这些生在台湾的士兵，总算感受到了什么是“寒冷”。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国军这边的补给线已经全部被切断了，等待阿水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听说共产党优待俘虏，还发回家的路费。”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立刻在军队里引起了骚动。特别是台湾兵的反映最大，他们来大陆本来就是为了每个月十块大洋来的，虽然一次没发放。现在眼看命都没了，他们只想活下去，然后回台湾，犯不着把命搭在这冰天雪地里。

“你们也别太着急，我看呀等不了几天了。这城迟早会被攻破，我们就等着当俘虏吧。”王排长打着哈欠说道，“凭我这么多年的经验，这天下早晚也是共产党的。”

果然，没过多久城门被攻破了，这下所有人都成了俘虏。

“你们是哪里人？”一个解放军士兵问阿水。

“台湾人。”阿旺抢先答道。

“那是哪个村？”

“就是以前被日本人占领的那个岛。”阿水解释道。

“你们是台湾人？”旁边一个首长模样的人惊讶地问道。

“是，长官！”阿旺大声答道。

“你们也别回去了，跟着部队，我们一起送你们回家，反正早晚也要解放台湾。还有别叫我长官，我们共产党的部队不兴那一套。”

就这样，阿水他们这些剩下的台湾兵加入了解放军，跟着部队一路向南。在这里，阿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氛围，部队上下官兵平等，军纪严明，难怪解放军会取得战争的胜利。

国民党在这场战争中节节退败，最后竟被赶到了台湾。

“要是我们没有被俘虏，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可以回家了？”阿旺问道。

“那要得先保住命呀！我们不也要解放台湾了吗？”阿水拍拍阿旺的肩膀，这一路身边的老乡越来越少，阿水和阿旺两人早已把对方当作了亲兄弟，彼此扶持，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回家。

1950年朝鲜

世事无常，正当解放军准备解放台湾的时候，朝鲜战争爆发。中央作出了抗美援朝的决定，浩浩荡荡的志愿军渡过鸭绿江参战。

阿水和阿旺所在的部队也被抽调入朝，解放台湾的大业因此被搁置了。

战争异常残酷，美军依靠先进的武器装备给志愿军沉重的打击，而志愿军则依靠顽强的作战意志在晚上抢占白天被美军夺去的每一寸土地。

阿水和阿旺早就领教过美国人的厉害，知道这场战争势必会是一场苦战。

果然，美国依靠空军优势对志愿军阵地进行狂轰烂炸。一颗炮弹落下，阿水脑袋一空，昏死过去。

醒来才发现他们成为了美国的俘虏。

“阿水，你醒啦！”原来是阿旺，他也被俘了。

“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阿旺兴奋叫道。

“回哪里？我们都成俘虏了，怎么回去？”

“当然是回台湾，美国人要把我们送回台湾。”

阿水实在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阿旺见阿水不相信，他脱下衣服。

“啊！你……这……怎么会这样？”阿水看着阿旺背上“反共”二字，不禁大叫。

“美国佬这是断了我们的退路，要把我们往台湾送。很多战友不愿意，被强迫给刺了字。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回家了，只是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回家。”阿旺不禁叹了口气。

“我不能这么做，哪怕死在这里。”阿水不断摇着头，“阿旺，你回去后麻烦帮我照顾父母，就说我战死沙场。”

说完一头撞地，顿时头破血流。

“快来人呀，出人命了。”

美国人一看，没了气息。让阿旺和一个美国士兵将尸体拖了出去。

阿旺背着阿水，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掩埋了。

“阿水，你走了我怎么办？你把最难的事情交给我，让我怎么回去面对你的家人，怎么向他们交代呀……”阿旺大声哭泣。

旁边的美国兵不耐烦了，催促阿旺赶紧离开。

临走的时候，阿旺对着坟头大声叫道，“上路吧，我在台湾等你回家！”

1958年福建金门

“长官，共军的炮火猛烈，请转移到指挥所。”

“怕什么？身为长官就是要与兄弟们一起同生共死。”阿旺拿着望远镜看着对岸，镇定自若。

突然“轰”的一声，炮弹在指挥所爆炸了。

“小心，快卧倒！”阿旺迅速按倒身边的士兵。

阿旺回到台湾后，被当局当做“反共义士”宣传。阿旺刚到家，乡长就领着官员在阿旺家等候，欢迎英雄凯旋归来。阿旺隔三差五被军方请去作报告，介绍他是如何死里逃生，弃暗投明。

“阿旺，我家阿水怎么了？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他是不是……”阿水爸终究还是来了。

“水爸，阿水活得好好的，他会回家的。”阿旺每次都是这么说。

那天背着阿水的时候，他感受到了阿水的心脏还在跳动，他断定阿水还没死。在掩埋的时候只铺了薄薄的一层土，做了一个假坟头掩人耳目。

“连长，发现对岸的指挥所，是否炮击？”

阿水接过望远镜，果然是对方的指挥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一发炮弹准确地打了过去，正中指挥所。

阿水默默地闭上了眼，他真想早点结束战争。上次在朝鲜是为了保家卫国，如今却是两岸同胞相残，或许此时此刻的对岸就有自己认识的人。

幸好，金门炮战不久就结束了。尽管两岸仍处于敌对状态，但是双方没有进行大规模炮战，也几乎没有人员伤亡。

阿水常常望着对岸，那就是自己的家，可望而不可即。对他而言，海峡那边的家也只是一个符号……

1988年台湾高雄

阿水从部队里退伍后，就在大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改革开放后自己也下海经商，日子过得也有声有色。八十年代，两岸对峙开始出现了松动，大陆停止了对大小金门的炮击，两岸关系出现了缓和。这让本已经放弃回家的阿水看到了希望，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家。他通过生意场上的朋友了解到台湾的一些情况，很多大陆去台老兵呼吁台湾当局允许他们回家探亲。这对阿水来说绝对是一个好消息，果然，1987年台湾当局开放大陆老兵回乡探亲，两岸敌对的状态被打破。但是，台当局对于大陆来台人员却有着种种限制，直到一年后，阿水才再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这和阿水第一次离开台湾已经整整四十年了！如今，父母早已不在，大姐和三姐也相继去世。年逾古稀的阿水跪在父母坟前，想起阿爸“我们等你回家”这句话，不仅潸然泪下，正是这句话让他在朝鲜战场上活了下来。

当时他被阿旺掩埋后，完全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后，天已经黑了，他忍着伤痛，凭着记忆竟然找到了营地。

“阿水？”背后传来一声惊叫。

“你是阿旺？”阿水看着眼前这位独臂老人。

“真是你呀！刚才有人说来这里上坟，我猜是你回来了，真想不到我们哥俩还会相见。”

两位老人此时泪流满面。

“你的胳膊怎么了？”

“在金门的时候，对岸送的炮弹，没接住，给弄伤的。”阿旺笑道。

“哈哈，你还是老样子。”

“自从受伤后，我就搬回了乡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三十年呀，我现在不会是在做梦吧……”

“不是梦，走，咱哥俩回家说。”

夕阳下，两位老人彼此搀扶着对方，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