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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无法知道自己死了(一)

稻草人无法知道自己死了(一)

作者: 刘思慧 | 来源:发表于2016-10-25 13:44 被阅读25次

    那孩子上大学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个事儿很神秘,它无法解释那个事儿。在人生中几件神秘事件里,那算得上一个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大四那年,学校附近,有一个小小的书店,书店是基督教主题,有许多朋友在那里。有一天,其中的一个朋友,和那个孩子一起,坐在沙发上,聊起圣经。那孩子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开头是这样的:耶稣被法利赛人钉十字架,受死埋葬,第三天从泥土里复活……然而,孩子说,可是,有没有人问过,在三天内,在泥土中,“你冷不冷,你怕不怕?”——那孩子的眼泪,忽然地披了一脸。

    它继续说:

    ——死前最后一刻,他望着天空,喊出来:“我的神,你为何背弃我。”其实这里应该译成:神啊,(或者说,父啊,)你为何背转头不看我——你为何背转过头不看我。这样的话到底是何种心情?

    那位朋友略带尴尬地离开了。孩子静静地坐着。从第二日起,它不说话,也不工作,一个人默默地起床,默默地重复地玩一个无聊玩意儿——例如说反复看同一个节目,反复缠一个线圈——再默默睡去。如此过了两年。两年后她醒来,整理仪表,重新进入了社会。

    随着和外界的接触,人也慢慢开始重新恢复。

    然而她时常想起,这突如其来的生命断条,从偶然的那一个时刻时刻。这个时刻如此诡异,她无法理解这个时刻,因此这个事儿一直困扰着她。而为了说明这件事情,想清楚这件事情,她不得不回想一下自己,从头开始想一下童年。

    那一年这个七岁的孩子,在东北小城读二年级。人生中总有一些微妙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你一秒钟能得知一生都想不通的事情。那一年,有三件事是值得一提的,一件是学校后面的旱厕,它常年漏着可怕的臭气。一件是夏季里的一场雨。还有一件,是家的后屋。

    介绍一下我们的主角,在后面的故事里,我们称之为“它”,我想它是不介意的。

    它的妈妈是作为影子活着的,而它放弃了做影子,失去了作一个影子的资格,因而也失去了在人间的位置。它是一个不具备做影子的资格的影子。在它两岁时,父母就离异了。从此它作为一个悄无声息的魂儿活着。它可以喊叫,但没人理会。它可以出现,但没人在意。它可以说话,但没人听见。它要每天汇报自己的动向,来保证自己并不存在。它要永远嬉笑从不哭泣,来证明自己一直被家人善待着。它一定不存在,它一定要活着。因为悲伤,或者失望,或者死,都会证明……它存在。妈妈爱它,但鬼魂是不具爱人能力的。妈妈活在姥姥的手里,姥姥常常唉声叹气地说,妈妈这样的是“孤魂野鬼”,死了没有坟茔地收。妈妈听着,便愈发沉默,整个人几乎薄成了一道影子。然后更竭力地笑,伤心了也笑,失望了也笑,一半脸是哭,另一半脸也是笑,来争取一个坟茔地,来争取一个做影子的资格。而这孩子是早已放弃了的,因而在人间没有位置。

    倘若能轻易把一个人当成奴隶来用,很少有人能放弃这个权力。妈妈的工资交给姥姥,妈妈单位分的房子由舅舅去住,妈妈的手做家务来养大这孩子。妈妈的脸上经常挂着一道鲜红的笑容,像用不褪色的笔画上的一样。它在半夜里,因为梦见妈妈的脸,被这个笑吓住,从梦里惊醒。那是怎样的笑容啊:她眼底写满恐惧,眉头皱得紧紧堆起来,唯独笑容有喜色,两边嘴角几乎一直咧到耳朵根,像血盆大口一般,还涂满了深红深红的口红。

    因为在妈妈脸上看见那个笑容,那个笑容就像是妈妈的本质一般。它总是惊恐地看着妈妈,妈妈有一次说讨厌它的眼神,它便愈发惊恐起来。

    “你总是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讨厌你的眼神,讨厌你看着我。”妈妈说。

    年少时其实有过快乐的时刻。姥姥喊:“洗澡么?”这便是快乐的。家里前后是两间平房,中间一个用墙和左右邻居隔开的院子,前屋开门,通着一只小小走廊,院子里放了个大缸。每到下雨天,院里定会积太多水扫不出去。这时候姥姥便不再像人,而化成了一半人一半飞鸟,在山水里穿梭,辛勤地急急地在屋子里和院子里中间来去。它乐意看,它就像没有脚,它用眼睛飞,在屋里飞,在雨里飞,姥姥把脸盆拿出去了,姥姥把脚盆拿出去了,姥姥连拎水的桶都拿出去了,小盆大盆、小桶大桶、小锅大锅,连锅盖都凹在地上,最后姥姥还拿出了最大的一只碗,作为地面最小的成员,就像生活用品们开了个最全的会,把地面盖住了大半,然后姥姥接水,姥姥跑进来跑出来,碗满了就倒进盆里,盆满了就倒进桶里,桶满了,就分开两腿颤颤巍巍地端着桶,双手举着倒进缸里。“哗——”“哗——”“哗——”那孩子兴奋地听着声音,感觉到光,水流噌淙地流射着,光滑而妩媚。它看见了天色。它听见了雨滴。一滴,两滴,落上地面红砖,迸出两个瓣,归于寂灭。它蹲在窗边,心里非常静默,非常清楚,非常满足。

    姥姥喊:“雨停了!想洗澡不——”

    它喊:“哎!——”

    姥姥喊:“等等看咯!”

    “等什么?”

    “等等看的咯!”

    看什么?看天。运气好的天儿,东北的雨那么烈,日头就那么烈,西边雨,东边日出,两三小时水就晒热烫了。姥姥走来走去,怀揣着一种小快乐,把碗和盆里的水倒进缸里,把锅里的水倒进缸里,把桶里的水倒进缸里,然后等,一切听天由命,有时候成,有时候不成。

    有时候,姥姥摇摇头,太阳不大,天气不够热呢。

    也有的时候,姥姥伸两个手指进水里,便微微笑着,表情极度兴奋、又极度沉寂,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事,沉寂了良久方才说,“成了”。这声“成了”在孩子听来,像完成了什么神秘的仪式一般。

    孩子便脱光衣服,赤条条地,站在院子中间,连衬裤也脱下去,丝毫不觉得羞惭,稍微等一下,等姥姥试试会不会滑倒,放一只小凳,才让它走进去,推它一把,帮它爬进缸里。有时候把小凳递进去,它就坐在小凳上,在缸里泡着。头顶的太阳,身边的雨水,细腻的滚烫的热,想象一种海浪,想象水浪的冲刷,它觉出了……觉出了生。

    太阳直直晒着头,顶着一波又一波的晕眩。直到妈妈回来喊,“都说了雨水很脏!以后不要再这样做。”

    它和姥姥偷偷相对而笑。妈妈总是不能明白这个。

    妈妈觉着水脏。也觉着泥土脏。因而从不让它玩沙子。可是它很想玩,哀着嗓子去哀求着,却总不能如愿。它便安坐着,定定地瞅着沙土,在想象中,用水和着它们,用手拨着它们,把它们扬起来,又落下来,用意念堆着它们,“把沙子堆成什么呢?……”

    后屋外侧有一面墙,被水蚀过,被日晒过,被风吹过,便有了斑驳陆离的纹路。像一棵树的年轮,像一个人的皱纹。它常常在那面墙前面呆坐,看到了生,看到了死,也或者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呆坐着。有时候坐久了,妈妈便过来唤它。

    它只是安坐着看水蚀的墙,直到在里面看出了一幅幅画。这一块像云,那一块像马,那一块像个什么。看久了,它在里面看到了一个个故事。那马是由缰绳拉着,前面是个闪电,因为马跑得太快,撕破天幕,闪电便这样打下来……

    妈妈拽着呆坐的它,拽回了前屋。它隔着衣服,感觉到妈妈的手臂,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妈妈的手臂很硬,像岩石。仿佛里面由实打实的石头雕刻出来。妈妈脸侧的轮廓,妈妈紧紧绷着的上臂弧线,也是这样。这种手感,没来由地刺痛了它。它无由地感到畏惧。仿佛时间一滴一滴流进妈妈的身体,把她从一个人,最后变成一座石雕。它看见了这个过程,它无法阻止这个过程。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趁妈妈不注意,轻轻地,蜻蜓点水地,触一下妈妈的手臂。

    它蜻蜓点水地,用指尖触一下妈妈的手臂——妈妈根本感觉不到。那样粗糙的组织,那样坚硬的手感,那直直走向前的姿态……它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它软得像棉花,像棉花泡了水一样,软得像什么都没有一样。而大人……大人们被石头填充,或许是百分之八十的坚硬,或许百分之九十的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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