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个杀手,生活在一个没有不开心的国度里。
在我生活的地方, 不开心是一种罪过 ,开心则是一种法律。任何一个违背这项法律的人都要死在我们的手下。
我每天的工作特别具体:每天早晨早餐时分,听从电台里的指示,杀掉那个人,赚取佣金,然后继续等在电台前。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份很有诱惑力的工作:不用坐班,报酬优厚,除了那个广播里偶尔响起的声音。我不需要服从任何人。
没有一个让人讨厌的老板,我的生活已经比大多数人好了——哦,不对,在一个没有不开心的国度里,人们为什么要讨厌自己的老板呢?
他们最好都开开心心的,否则我会忙死的。
不过最近的工作越来越繁重了。
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我马不停蹄地杀掉了十个人,没有合眼,没有吃东西,在我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一笔相当于普通人一年工资的佣金已经打入了我的账户。
根据我工作的时间来算,我的账户里应该已经有了好大一笔钱。
然而对于这一大笔钱将来的去向,我一点都没想过。
我一向是一个没有计划的人,一向只按照自己最为迫切的需要行事。
此时此刻,我只想赶快弄干净自己。
我在门厅脱了衣服,直接进了浴室,打开淋浴冲去身上粘的血迹。
这个女的真是够能折腾的,光是制服她就用了十分钟。把她按在地上的时候趁机还咬了我一大口。如果我不是被彻底激怒了,我会让她体面地一点死。而不是一下子切开她的大动脉,弄得这么……脏。
干这行这么久了,我还是不能忍受脏。不要说别人的血,我就连自己身上时不时冒出的多余毛发都要嫌弃。
我顺手拿起一边的剃刀刮掉身上的汗毛。
这可不是那种装着橡胶垫的小小的粉色的女性用品,而是一把直上直下的真正的剃刀。
刀刃划过我的皮肤,那感觉就像我的情人一样,沉默、有力……
紧接着, 在热水的作用下,我的意识出现了一段空白。等我醒悟过来 我的手腕被划开了两条深深的血痕,水毫不留情地流进伤口,我一下子被疼痛惊醒了。
偏偏这时有人敲门。
“检查员。”门外说。
糟糕!
2.
是的,除了那个广播里的声音。我还需要应付偶尔出现的检查员,但是他不是我的老板。
正如我所说,杀手是个高收益人群,高收益的代价就是要被这样一个人以无孔不入的方式监视。
检查员就是一本活着的行为准则,有权随时拜访。我们则随时要做好这本活着的行为准则走进我们生活的准备。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表现得跟“行为准则”不符,就会倒大霉。
很讽刺的是我们这群杀人犯才是这个国度里最守规矩的一群人。
总的来说,检查员的到访时间完全是随机的。但是就我的经验判断,一般在重大任务之后检查员都会造访——至少我的那位检查员就是这样。
今天,我居然给忘了。
我的脑子最近真的有点不好使。
如果他发现了我在热水里割腕,按照我们的行事规则,我在今天下午基本上就死了。动手的会是我们的同僚。
像是这种内部处决是个风险收益双高的任务。成功之后就直接退休,并且还有一笔相当可靠的佣金,至于不成功……唉,我可没想过这么远。
不过我猜,我作为这个区里业绩最高的人,应该会有不少人愿意接下这个活。
我强忍着疼痛,用一根毛巾在伤口上扎紧,火速地换上了一件长袖的衣服。
检查员开门走了进来, 我们马上四目相对。
我差点忘了他有钥匙。
“你好啊。”
“你好。”我干巴巴地说,一边跟个小学生似的把手老老实实地背到后面。
检查员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英俊的。
尽管已经混到了资深杀手的地位,我还不算是大龄女青年,对于英俊的异性没有意见。更何况在他的辖区内,我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这些年没少为他贡献业绩。我没有必要太过扭捏。
检查员一挑眉毛,抛出一句:“听说今天的工作很不好做。”
这是个问句么?还是个陈述句。这个人说话总是有种扑朔迷离的感觉。
“她是谁?”我问的是那个让我很费力的女人。
“你不用管。”他一下子把答案一下子扔给我一样。
这人总是故作高深,讨厌。
一段沉默,我觉得我手腕上的毛巾快被浸透了。
“对了,我来就是通知你,还有最后一个名额,你就可以离职了。”
“哦。”我如临大赦一般地往里屋蹭去。
“等等!”
检查员突然一声爆喝。
我一下子僵在原地,只见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眉头越皱越紧。
我把自己的手腕狠狠地攥住,立刻就感受到了鲜血的涌出。
当然,我可以说这是工作时候受的伤。
但是可以么?
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受过伤……不仅没受过伤,我的业绩没有一点点瑕疵,我是个全A生,真正的行业顶尖人物……
我是个完美的杀人工具。
他越来越近,我的呼吸几乎要被他的呼吸压制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深处热水之中。然而他的呼吸就像是剃刀,用心跳的频率刮蹭着我的皮肤。
我几乎又一次失去意识。
你下面没穿裤子
他淡淡地说了句,离开了。
3.
在我生活的这个国度里,心理医生的存在是不合理的。
但是不能否认的是,无论在多么有秩序的社会里,都会有那么几个藐视法理的人存在。就好像人们总是会有一些超出世俗品味的恶趣味一样。
在我们这里,看心理医生就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恶趣味。我就杀过不少热衷这种恶趣味的人。
检查员走后,我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好久,看着鲜血浸透手上的毛巾。
如果不是离职之后就可以永久免于监管,我宁愿永远把杀人作为一种职业。
没错,我的确是个恶人,但我还没恶劣到以杀人为乐的地步。
但是我的确是病了。而且这不是普通的病,如果我能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自杀未遂一次, 谁能保证下一次我就不会成功?
即使是再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想努力地好好活下去,不想被人杀,更不想自杀,为了达到这目的,我得先治病。
我完好的左手捏着一张纸条,上面有个电话号码。
那个家伙在临死前还在准备跟自己的心理医生通话,我趁他分心之计一击致命干掉了他。
当他的手机掉落的时候,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电话。
看着屏幕上标注的心理医生四个大字,我差点笑出声——这是半年以前的事。
半年前的那一天,我记下了这个电话号码。本来要等检查员来的时候交给他——这种线索是非常宝贵的,几乎是一个人头价值的三到四倍。
但是我居然我忘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我的脑子开始不好使了。
没再耽误一分钟,我打了电话过去,无比利落地约好时间,没有多说一个字。
在潜意识里我认定,哪怕是多说一个字都会让我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好在电话那边的人倒也配合,一字不多地做出了所有必要的回复。
那是个清爽的女声,透出夏天的味道。
去往心理医生前,我把手腕仔细地包扎好,外面还用胶带裹了一层。顺便把那个最趁手的匕首塞在袖口里。我穿了一件肥大的连帽衫,把帽子仔仔细细地兜头戴好,确定把脸遮住大半之后,我才出门。
心理医生确诊我为抑郁症的时间距离我进门不过过了二十分钟。
我们简单聊了聊, 耗时三分钟。她给我做了一套测试题,十分钟多一点。然后,她用了不到两分钟飞快地浏览了我做的题目, 抬头,对我微笑,说:“真遗憾,你应该是得了抑郁症。”
哼,如果理由足够充分,我可以保证她会在两秒之内死在原地。
当她用她清爽如同柠檬汽水的声音宣告我“得了抑郁症”,我好像听到了我的死刑宣判。
我能杀人,但是我不是一个可以淡定地听着自己死刑宣判的人——尤其是那么一个被法理所不容的人。
在她的布艺沙发上,我做出了准备姿势。
4.
自从我吃药之后我再没有在淋浴的时候割腕。
伤口逐渐地愈合了。疼痛渐渐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缕缕的痒。我知道我的疤痕也许永远无法消退了——这会是个问题,不过我应该能想到一些方法掩饰。
我终究没杀那个心理医生。
她把药递给我的时候,微笑着说:“这是一个疗程的药,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好好地扮演了一个良善之徒,很有礼貌地微笑,然后把药接过去。
我完全可以杀掉她,然后把她的药柜洗劫一空——如果我真的已经退化成了动物,我会这样做的。可是问题是我只是个人,一个脑子出现问题的人,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一个见了英俊的上司也要痴痴地盯着看的人。
更何况我不能保障她的药就一定就能解决我的问题。万一“还有问题”怎么办?我不能冒险再找一个心理医生。她就是我的救命稻草,要么紧紧地把她抓住,要么死——两个人都死。
在监督员的第二次造访之前,我的生活一度陷入一潭死水的状态。我每天早晨起来就是想这一天都吃什么。想好之后就买菜,买菜之后做饭。
吃早饭的时候,我都照例要把电台打开。
但是电台已经静默了好久。
在我开始以为我的生活就要这样永远静默下去的时候,我的信箱收到了一封信。
“老A 会在今天造访,小心。”
我冷笑一声:这种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在我们这个行业里,经常有那些业绩不怎么样的人一直浑水摸鱼, 直到年龄渐渐大了,就开始担心自己这辈子永远摆脱不了这种身份。
人啊,心急就会走岔路,更何况是我们这种恶人。同行之间陷害不少见。
但是我还算是有人缘的,应该是内部的某个朋友给我传来的消息。
哼,老A ,那个没用的老家伙也敢打我的主意。
这件事应该已经策划好久了——没准在我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踪了。
我把纸条揉碎扔掉。
依旧坐在餐桌前,给自己到咖啡, 加奶,加糖,继续把早餐吃完。
如果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我是个相当没有纪律的人。从来不做准备工作,从来没有任何安排。尤其是在开始工作之前,我总是显得十分散漫。但是我一旦干起工作总是比那些动不动就要紧张的家伙们强多了。
大概二十分钟之后,老A果然出现了。
由于我早有心理准备,这家伙并没有占到太多便宜。
我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 他一把捏住了我 的手腕,我一下子被疼痛激怒了。
他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盛怒之下,我把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咽喉。
“是你!是你把这一切告诉检查员的!”我咆哮着。
“什么检查员?”他从喉咙里最后挤出五个字。
我任凭老A 的尸体躺在客厅,直接进了浴室冲澡。
热水划过我皮肤的时候,我甚至完全没有感觉。我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检查员肯定知道了。
这个该死的监视狂为了业绩,终于要出卖自己手下最得力的 干将了。
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我一直觉得他不会是那个伤害我的人,即使是在我们生存的这个该死的世界里,他也不会是伤害我的那个人。我一直相信着,即使是在这个时候我还是相信……
我换好衣服的之后发现检查员在我的餐桌前正襟危坐。
“这个不算。”他指指地上的老A。
直到他走了我才真正反应过来: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过他的背影。
5.
这是个险恶的陷阱!只要落入这个陷阱的人都会死!
那个女人被我刺穿大动脉的之前喊道。
药吃完的那天晚上,我做了这个梦。
醒来的时候,我的耳膜被震得隐隐发疼。
我不是个经常做梦的人。这个梦简直把我所剩无几的力气榨得一干二净。我僵尸一样地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了餐桌前,给自己倒了咖啡,习惯性地扭开收音机。
依旧是静默。
我毫不费力地调出一个幽默节目, 在我们这个国度这种节目就跟碎纸屑一样不值钱。
当耳朵被罐头笑声塞满的时候,我想起检查员的那张脸。
老A 的事情发生之后,我第一次开始有些急切地想摆脱这个职业了。
是的,虽然他没有告诉检查员, 一切证据都指向这只是他的一次丧心病狂的报复。
但是局势紧急,有些人已经急不可耐地退化成了动物 。
事不宜迟。我账户里那笔巨款终于要排上用场了。一个荣誉退休的杀手可以过上非常好的日子。
有钱,有时间,永远地逃脱监管——我想我应该去旅行,就在最后一个工作结束之后, 马上就走。
我开始收拾行李,一面念念有词:在花完一大部分存款之后,用剩下的钱在风景区买个小房子,然后招几个小孩子教擒拿格斗……
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去拿药。
这一次一定要设法拿到足够的药。
这次我没穿大连帽衫,只是简单地戴了个棒球帽。打开门, 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信箱里出现的一封信吸引,连刀尖抵上脖子都没注意。
不用说,这也是个同僚 。
“老A临死前下了追杀令,同行们都在往你家赶呢。”那人倒是理直气壮。
本着最少限度动脑子的原则,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B 。
我冷笑一声,夺过他的匕首就刺进了他的胸膛。
小B一声不吭地倒在血泊里。
我继续查看信箱。
没等打开,胳膊就一下子拽住。
回头一看,那人有着比小B还年轻的一张脸,因此脸上的桀骜比小B还要胜三分。
我只能管他叫做小C。
尽管我能确定ABC这三个人根本不可能容许自己的名字跟对方的有毗邻关系,但是有个代号下手总是方便些。我总是不习惯杀陌生人的。
我和小C迅速扭打在一起。
在我杀死他之前,我被刺了好多下。
我还是成功了。
我的身上终于沾上自己的血了,但是我没有时间冲澡,我甚至没有时间多喘一口气。
我好像浸在了一片血海里,无论什么方式都不能洗涮我身上的那股经久不散的气息:那股肮脏、罪恶、血腥的气息。
只有一个解脱的方法:那最后一个人必须在今天死去。
我扔下匕首,爬向信箱。
我一边爬,一边自己对着自己笑,直到血从嘴角涌出来。
到底是谁给我送信?
到底是谁一心想让我死?
到底谁会是我的救星?
信箱里的纸条写着:“心理医生正在诊断病人,勿失良机。”
我把纸条狠狠地撕个粉碎。
然后对着那个前来挑战的同僚的尸体吐了口口水。
看来,在这个世道我也只能做个动物。
6.
我冲进心理医生办公室的时候,脑子并没有比我出生的那天成熟多少。
没有了计划,没有了技术,没有了杀气,只剩下了一种源自本能的欲望,就像刚降生的婴儿要吃奶的欲望,像对于亲近的欲望,像对于爱的欲望……
我很确定我是满怀着爱的欲望把匕首插进那个人的后颈的。
那人向前栽倒。
我不杀陌生人,即使是在他们临死的时候我也要抓紧时间跟他们认识一下。
当我把他的脸翻过来的时候,发现那是检查员。
我没有看过他的背影,但是我对于他的脸很熟悉。那是张我不愿意忘记,也不会忘记的脸。
此时,他那张英俊的脸在我注视下迅速地失去血色,嘴唇无力地微张着。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一具干瘪丑陋的 尸体,就像我之前经手的那些一样。
他用颤抖的手把我的手腕托起来 ,最后说了一句话: 我想我爱上你了。
我手腕上有两道新的血痕正在滴着血。
是的,我的脑子出现了问题。要不然我绝对不会连这些都看不明白。
没有同行之间的陷害,没有什么内部的朋友透露消息,甚至没有什么检查员。
只有恶毒的陷阱,吃人的世道,还有一点点再夹缝里生存的爱。
最后一个名额已满,我自由了。
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只是——我看着自己的手腕上的伤口——只是我的病也许永远不会好了。
不过开不开心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举刀冲向心理医生的时候,她还在得意地笑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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