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冷,风也寒。偶尔读到朋友一篇收获山楂的小文,又偶尔翻到一张糖葫芦的照片,圆滚滚、红彤彤、亮晶晶,仿佛已经入口,牙酸了心甜了……突然想起了小学时最后的同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村里上小学。
北方沿海地区的冬天那叫真正的干冷,刮的那叫真正的西北风。我们是在五年级最后一次调换座位时成为同桌的。
我记得他的手,总是裂着伤口,不深也不浅地翻着肉,小手不大因为红肿而显得手比人老。他的鼻孔下总是躺着两道清鼻涕,那个年代自然没有什么手绢和抽纸,他左手抹一下右手抹一下,再往屁股上擦几下,最后鼻子再往回吸几下:这个动作因为他重复得多,我便记住了。所以,他的东西我从来没有碰过。课桌中间有一道刻得很深的三八线,却像一堵墙,我们做了半年的同桌,肢体上谁也没有越“墙”不说,就连话也好像没有说过。对了,他曾经向我借橡皮擦,我没借,两只小手迅速地关上了铅笔盒。
他家在僻远的邻村,到学校需要走40多分钟。40多分钟的路程,每天早上他和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顶着西北风走到学校。那些孩子包括他,好像都没有戴手套。或者,当时手套还没有被“流行”到农村来?
那个年代,教室是平房,一个教室里装四十几个孩子,冬天里的暖,全靠我们自己身体发热。我们的棉鞋不给力,带补丁的袜子更不给力,所以我们的脚也都长了冻豆,稍微一暖和过来,冻豆们就开始活动,疼痒得我们就这只脚踩那只脚,那只脚踩这只脚。同桌用右脚採左脚的时候,我就用左脚踩右脚;同桌用左脚踩右脚的时候,我就用右脚踩左脚,课桌下的四只脚,动作不一致得好像商量过。
课桌下的动作不容易被老师发现,课桌上的动作却被老师盯得紧。五年级的班主任是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满脸黑痣的小伙子,长得很凶,脾气很坏,一上课教鞭不离手。那教鞭不光是为了教学,更多的是用来敲学生的头、手或者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敲得轻重、时机、快慢、部位,自然不是学生们说了算。
同桌的手,可能是冻豆们被暖和过来的原因,他便在上课的时候不停地挠,老师提问,他又答不上来,于是老师的教鞭就打过来。同桌要是闪了、躲了,还会被打第二、第三下。所以他手上的口子有些是老师打出来的,好了旧的,又有新的,有时候还出血了。同桌的我,明明知道老师的教鞭不是冲我来的,但也跟着胆战心惊。老师生起气来,又敲又打,课桌跟着哆嗦,我也跟着课桌哆嗦,不,应该是颤栗。十几岁的孩子,当时说害怕,现在想来应该叫恐惧。
同桌学习不好。笨。不开窍。又老实。老师打他,他把手上流出来的血像鼻涕一样抹到屁股上,还堆起一脸歉意的笑。
时间是长脚的,春天来了,后来夏天也来了。小学毕业,我到城里上初中,他跟大多数学生一样升到当地中学。而我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冬天,停留在他的手上。
许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老家,赶上农村五天一次的集,我说我想吃糖葫芦,便跟我妈和我姐去赶集了。
春节刚过,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是那种我停留在小学五年级时的冷。真不相信地球变暖了的说法,家乡变了,气候倒没变,依旧是连人的骨头都想冻掉的那股子劲儿。集上好多人认识我妈和我姐,他们主动打招呼,看着我,问我妈是老几闺女回来了,问我姐是老几妹妹回来了。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个集上,我认识的和认识我的人,已经没有了。
我低着头对她们说,赶快买完糖葫芦回家吧。一抬头却发现不远处一个男人,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我。他的手里举着一根插满糖葫芦的稻草靶子。
我和他的眼神瞬间碰在一起了。我心里一怔,那是只有同龄人才能传递出来的东西:亮光。也许,在人群之中,我早就被他盯上了。
喔,找到有卖糖葫芦的了。我走进他,躲开他的注视把目光投向一棵棵糖葫芦:冰糖很是夸张得裹着一个个山楂果实,那红色是自然的红彤彤。我不禁咽了一下口水。而他一直盯着我。
“你是〇〇吧?”他先发话了。
他眼里兴奋的光射了出来,我一时间接不住,反问道:“……嗯?你是?”
“老同学!咱俩同桌过,我是范家村的!”他更加兴奋了。
我却看到了一大双手:关节粗大,青筋粗暴,树皮颜色,像蟹钳一样支撑着插满了冰糖葫芦的稻草靶子。
“啊~啊!老同学!妈,他是我老同学!”我似乎想起来了。
我妈、我姐,看到糖葫芦顿时有了笑容。不等我说第二句话,我姐便问他:“你这糖葫芦怎么卖的?”
“老同学,你现在在哪?”他做手势让我姐自己去取,眼睛却没有离开我。黑亮的瞳孔里充满了惊喜,挤满了笑容,盯着我,有很多话想问。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说,我在外头,你还在家里?
他笑了,一脸歉意地说,像我这样学习不好的,没大出息,只有在家。不过,在家也不错。
然后我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当年同桌一场,他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学习成绩很差的学生,一个极其老实的差生。我想起那个用教鞭打人的男老师,不免心里一颤。尽管在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得知他把一位同学打得差点儿失明而被教育局开除了。
我可能是第一次认真看他的脸,那是属于农村的脸,普通的北方男人的脸,普通到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永远记住的特征,但是眼睛是亮的,里面是中年人才有的光,是善良的、安逸的、幸福的。
回到家中,我把手放到暖气片上烤。我除了手是凉的,浑身上下都是热乎的。我妈往炉子里添了块儿煤,然后捅了一下,火苗便升起来。
我姐把一根糖葫芦递给我:“快吃吧,家里暖和,糖会化,剩下的我放外头去。”
那几根糖葫芦就是我同桌做的。同桌说那是自己家种的山渣,冬天农闲挣点零花钱而已。然后他死活不收钱,我姐死活给,那十块钱被塞来塞去的,最终因我们快速走入了人群同桌才放弃。
我突然感到不冷了。是因为老家的取暖设备改善了?还是因为见到了老同学?亦或是因为我终于吃到了糖葫芦?
我咬了一个放在嘴里,喔,对!就是这样的,酸甜、甜酸的味道,我在外面想死了的家乡的味道。
我满足的笑容还没绽开,我姐又发话了:“我一看就知道你这个同学家做的糖葫芦没上色,你看别人家的,好看但是不敢吃,塗色,对身体不好。”
然后她也咬了一个过去。她刚嚼了一口,就急三火四地吐出一口山楂里面的种子,“哎呀,你同学怎么不把里面的种儿给掏出去!”我姐有点恼火。“现在都是把种儿掏干净的。”她的口气让我觉得,好像我同学不掏种子是我的责任。
我不知道还有人把山楂里面的种子掏出来之后再做糖葫芦,我感到了时代的进步和吃的人的懒惰。对于我来说,原生状态是最好的,不要去破坏它,自己在吃的时候把种子吐出来就是。不难,就是费点儿舌头功夫。
我脑海里又冒出同桌的那双手。冬天里是否还会裂口子?那么有力的手,我想不会的了。我有点儿庆幸他做的糖葫芦没有把种子掏出来,这样就可以不用手了。他的双手,应该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比如养家糊口,比如留守家乡、建设家乡。
“妈,我同学叫什么名字?”我突然问我妈。
“你同学叫什么名字,你自己不知道?”我姐笑了。
“他说是范家村的,那肯定姓范。要是梁家庄的,那就肯定姓梁;要是孙家庄的,那就肯定姓孙……”我妈说着又往炉子里加了一块儿煤。
“他是范家村的,那他叫范什么来着……”我打断我妈的话,开始在地上踱步,越踱步越想不起来。
我姐笑了:“你离开家,有年数了,连你同桌的名字都忘了。”
我想,我忘的岂止只是名字啊。
yq已有三年,我因此也有三年没有回老家,更有好多年没有吃到家乡的糖葫芦了。比起这些,我还有一个遗憾,那就是到现在我也没有想起同桌的名字,我只知道他姓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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