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札记(19)
古装剧《清平乐》的完播,让一票古乐迷满地找眼镜。
当公主徽柔持凤首胡箜篌,小家碧玉般弹奏时,大宋国应一片哗然。
“大宋公主大行胡乐,这是什么世道?!”
没办法,有宋几百年净让夷狄欺负,都留下后遗症了。
洪迈对这事绝对也是过不去。
胡字触碰的耻辱隐痛,让他牙根直痒⋯⋯
矜雅鄙唐的宋人,其实挺窝囊。
起初为党项、契丹霸凌,又被金压着打,后遭蒙古灭国。
绍兴32年(1162),顶翰林学士名号,洪迈出使金国,高宗很天真:讨河南祖陵之地。金要求宋称“陪臣”,洪迈拒绝。
金人锁馆驿三天,“水浆不进”,迫其屈从。
因此,人疑《锦瑟》诗“五十弦”为胡乐,他便恨从心升。
大唐诗坛怪咖的《锦瑟》诗,至今争议纷扰。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八卦的解释是:锦瑟是个少女。
李商隐勾搭自己老板的侍女一一锦瑟,真的没底线。
令狐丞相高看李商隐,邀为西席,你却不甘寂寞。此说话长不赘述。
《容斋》主人洪迈撇嘴:此皆八卦,今天我告诉五十弦是咋回事!
说这样的话,洪迈的嘴显然很硬。
学问大的人常如是,一不小心掉书袋,把箜篌查了个㡳掉。
先找东汉《释名》,箜篌条:“师延所作靡靡之乐,盖空国之侯所作也。”
殷商宫廷音官师延弹奏的靡靡曲,用的空国君主所制箜篌。
唐段安节《乐府录》:“箜篌乃郑、卫之音,以其亡国之声,故号空国之侯,亦曰坎侯。”
好像箜篌是衔着原罪出生的。
洪迈冷笑:“古就没空国,这个有点扯了。”
但郑卫靡乐结果,却是经过孔圣拍扳的。
子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圣人心也恨。
俗乐搅了雅乐的范儿惨遭讥贬,耍流氓的音乐,是桑濮淫声。
儒道成见!俗曲实与箜篌没半毛钱关系。
洪迈认可的是《史记·封禅书》记载:黄帝让素女鼓五十弦瑟,听后悲泣不止。于是,将此瑟分为二十五弦。汉武帝在祭祠时令人作二十五弦及空侯。
《风俗通》作者应劭解释:“汉武帝的乐人侯调最先制此乐器。”
《汉书·郊祀志》也为此事背书:“空侯瑟自此起。”
而《后汉书》说:箜篌是因汉灵帝爱胡乐而作。就又让洪迈撇嘴。(《续笔》卷七)
依洪迈的解题思路,五十弦是种古瑟,与箜篌也沒半毛钱关系啊!
为何将两种乐器硬拉郎配,仅为华夷之别吗?
华夏礼乐动不动扯上夷狄,话里话外在鄙视:净抄袭俺们。
还真怪不得中原人士这种自信,开化得实在是太早。
按通常史观,这群人早在黄帝时就拥有成体系的琴瑟。
查查三千年前的《诗经》,“琴瑟击鼓”“鼓瑟吹笙”⋯⋯琴瑟是最常用的词汇。
虽然春秋后就礼崩乐坏了,可环顾天下,还是鹤立鸡群。
汉乐器已细分得吓人:以琴瑟为首,筝、笙、筑、笛、萧、篪、埙等等。
汉琴长四尺五寸,7弦;瑟五尺五寸,50弦为大瑟,也有25、23弦中瑟及7弦小瑟。
瑟是弹散音的长方条形乐器,一弦一音。
《后汉书·礼仪志》:“黄钟之瑟,轸间九尺,25弦,宫处于中,左右为商、徵、角、羽。”
唐杜佑《通典》说:按箜篌形状,与瑟一样就是小点。“七弦,用拨弹之,如琵琶也”。
照此描述,湖北出土三国乐俑,演奏的乐器呈瑟形而小,又有和琵琶一样调弦的品(柱),正是箜篌。
洪老师一定要将瑟与箜篌扯在一起,原因在此。
箜篌也可在嘉峪关魏晋墓中找到,晋人曾留下了多篇《箜篌赋》。
汉魏六朝,箜篌不仅遍及中原和南方,还流传到东北和朝鲜。
汉乐府《孔雀东南飞》有“十三能织布,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家庭少妇弹的这种本土弦乐,隋唐之后,却被叫作卧箜篌。
卧箜篌流传隋唐,为唐宫十部乐之一,后来却日渐式微 ,宋代后失传。
但卧箜篌在朝鲜却得以传承,经过历代的流传和改进成为今日的玄琴。
在日本,卧箜篌则因当时由百济国传入,称百济琴。
汉时箜篌已经作为“华夏正声”,列乐清商。
清商乐为“九代之遗声”,是正经雅乐。
箜篌跻身上流社会,汉代皇帝甚至将箜篌当作国礼赠给匈奴人。
公主徽柔演奏箜篌,怎么会引来宋人喝倒彩呢?
宋人内心有洪迈老师同样的块垒。
作为汉琴的卧箜篌,其实从汉末开始,便为竖箜篌不断渗透。
只是竖箜篌开始并不叫竖箜篌。
竖箜篌的名字,最早出现在《后魏书》,而不是专家说的《隋书》中。
前者是隋人修的史,后者是唐人写的,两者至少相差50年。只是,前书已亡佚了。
《后魏书》:太武既平河西,得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魏代至隋咸重之。其曲项琵琶、竖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
所幸,这段话,摘录在宋代《太平御览·乐部七》中。
后来的《隋书·音乐志》,几乎照搬了这段文字。
而宋公主弹的凤首箜篌,最早出现于《隋书·音乐志下》。
天竺者,起自张重华据有凉州,重四译来贡男伎,《天竺》即其乐焉⋯⋯乐器有凤首箜篌、琵琶、五弦⋯⋯
至此,箜篌家族“三脉”,卧箜篌、竖箜篌、凤首箜篌终相逢于隋唐。
三个把兄弟却父母各异,竖箜篌与凤首箜篌长得好像有些血缘关系。
从后世图画上看,这两个箜篌与本邦卧箜篌,简直就是两个物种。
竖箜篌的传入,汉末胡箜篌能给出些线索。
《后汉书·五行志》云: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
斯史料曾为洪迈粗爆地否定:他斥“胡”,胡人哪有这般创造力?
洪迈不知道,竖箜篌作为一种古老的拨弦乐器,在西域已盛行了几千年。
1996年新疆且末县出土的两件竖箜篌,时间距今约2700年。
从亚述、埃及一路到波斯,竖箜篌的历史远远超过卧箜篌及凤首箜篌两个兄弟。
陈旸《乐书》128卷曰:竖箜篌,胡乐也。其体曲而长,其弦二十有三,植抱于怀,用两手齐之,俗谓之擘箜篌,亦谓之胡箜篌。
胡箜篌就是竖箜篌,至宋代已与华夏融合千年。
竖箜篌直立柱共鸣体(槽)上端略弯,下有脚柱和肘木张弦呈三角形。
坐立行进弹奏极方便,而广泛散播。
而凤首箜篌在印度笈多王朝称之为维那(Vina),其形如弓,佛典译为“尾那”、“毗拿”或琉璃宝装箜篌。
尽管凤首箜篌争议较大,但这是更胡化的乐器,确是无疑的。
元和六年(811)深秋的夜晚,长安大明宫响起了美妙的拨弦乐。
霎时,天空的白云凝聚驻足,三界五行都被美丽的乐声所感染⋯⋯
宫廷乐师李凭弹奏箜篌,惊天泣鬼。
诗人李贺用瑰丽的文字,描绘了国乐手弹奏箜篌摄人魂魄的气场。
“吴丝蜀桐张高秋”,“二十三丝动紫皇”,竖箜篌音乐如梦如幻,令人神往。
顾况《李供奉弹箜篌歌》有“赤黄绦索金鎝头”,红黄流苏、黄金雕刻更是闪光耀人。
这是竖箜篌从汉至唐,五百年东土传播的颠峰。
而凤首箜篌似乎命运完全不同。
在新旧《唐书》中,燕乐、清乐、凉州、龟兹等乐中,可有卧箜篌、竖箜篌,却独无凤首箜篌。
唐凤首箜篌仅仅出现于《天竺伎》、《高丽伎》乐中。
《新唐书·志·礼乐十一》:《天竺伎》,有铜鼓,羯鼓、都昙鼓、毛员鼓,觱篥,横笛,凤首箜篌,琵琶、五弦⋯⋯《高丽伎》,有弹筝、扫筝、凤首箜篌、卧箜篌、竖箜篌⋯⋯
晚来东土的凤首箜篌,像是纯纯的胡人乐器,隋唐都不大受人待见。
《宋史》中也是如此,燕乐、法曲等乐器中有竖箜篌,但根本找不到凤首箜篌。
有一年,徽宗招待大辽、西夏、高丽使副,在殿上歌舞,特意列上箜篌。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九卷)中,有详细描写。
列箜篌两座,箜篌高三尺许,形如半边木梳,黑漆镂花金装画。下有台座,张二十五弦,一人跪而交手擘之。
这造型很确定就是竖箜篌,但到南宋连竖箜篌都见不到了。
不是宋人不如唐人爱乐,宋人之雅,可是真正的汉人之雅。
太祖赵匡胤之后,北宋的几位皇帝都几乎可称琴乐大师。
太宗赵光义匠心独运,自制“九弦琴、五弦阮,别造新谱三十七卷”。
《清平乐》中仁宗赵祯,制汉乐《明堂新曲谱》,女儿溺于胡乐,他会何想?
徽宗政和时,宫中设画院琴院。罗天下名匠制琴,建古今名琴的“万琴堂”。
如此皇家儒化音乐氛围,公主怎敢冒大不违,玩凤首箜篌?
胡乐胡器在严重抱持华夷之别的本邦,等同于上古靡靡亡国之乐。
汉到清两千多年走下来,正史《五行志》从未改批评皇帝的框架。
汉灵帝玩胡箜篌,被《后汉书·五行志》送了顶董卓胡兵乱汉之祸的帽子。
唐杜佑对南北朝大爱胡声称:“亡国胡音”不绝于耳,“琴瑟殆绝音”了。
北宋陈旸《乐书》云:“唐明皇之善羯鼓,而有胡鶵乱华之祸。然则后世之君可不以汉唐为戒哉?”
唐因胡衰,历历在目,大宋王朝惯鄙胡唐,哪敢御胡人之乐,失天国之体。
更何况,胡人重师日日兵临城下。
“胡乱中华”“文明遭劫”,风雨凄惶辞故庙,不堪回首的故事,汉人写得太多了。
从此。箜篌一蹶不振,元明虽有偶现,却终成昨日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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