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里有很多气味,有的草高傲,枯死后是一股苦涩呛鼻子的涩、有的草世俗,腐烂后味道像脚臭的俗。草是人,人也是草,有时候闻到自己的脚臭,我就会觉得如此的理所当然,我自身就是一根俗草,一根半截开始发黄的俗草。
我剥开每一张钱纸把它们烧成了灰,黄钱纸燃烧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这味道又伴随着乡下人的阿弥声有了自己的意识,接着他又穿越时间把我拖回了几年前岳父的灵堂。我突然又跪在了地上,头上慢慢长出了白布,肩上早已落满了纸灰。我又看见了岳父那张干瘪的脸,那张远看平静近看狰狞的脸。我感到了一种陌生,一种作别的陌生,一种让我自己都觉得大吃一惊的陌生。面对死者的身体我开始疑惑,这是他吗,这当然是他,也不是他,这具身体什么都不是,他是一种虚无。你不会再喊他爸爸,因为父亲消失了,连同带走了你喊他爸爸的权利。现在父亲成了家庭的一个位置,你不能喊一个位置父亲,你会尴尬而羞愧,你会一直刻意关注那个空位置,那里什么都没有,但空得那么明显,他成了生活上的一种修饰、夸张、讽刺,消失成了存在的最好提醒,提供最残酷的怀念方式。
突然头顶上开始哒哒哒的响,爷爷在砍坟上的树,新鲜尖锐的木屑、干瘪又多汁的蜗牛、灵活的蜘蛛、都掉进了我的脖子里,我终于清醒了过来,边摸出脖子里春天的异物,边听爷爷说:人啊!老了气力也就走了,做事像个娃儿搞起耍一样,这么快的柴刀硬是砍不断这树丫丫。我不想看到爷爷砍掉坟头上的树,我觉得这些树是逝者的身体通过死亡的形式,把生命转换成了另一种生命,树是他们故去的本身,但我什么都没说。爷爷却自然的解释道,坟上的树如果不砍掉会涨坟,树根会在坟里越长越大,最后能涨开坟头上的石头,这就代表着里面的人对外面的人颇有微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爷爷觉得坟头才是亲人本身,坟头的石头就是亲人的脸,是脸就不能不修边幅。于是白发苍苍的他就挥舞着厚重的柴刀抚摸着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儿子的脸。
我是害怕点鞭炮的,但岳父走后,点鞭炮终究是理所当然的轮到了我,现在我不但要给他的祖先们点,还得亲自给他点。我小时候本来是喜欢点火炮的,每次过年一串火炮噼里啪啦爆完,我都要急忙去捞几颗没有炸开的哑子儿,还有引线的就点燃让火炮重新爆炸,没引线的就开肠破肚收集里面蓝色的火药,然后点燃蓝色的火药熏黄我白嫩而肥的蠢手,手就会像家里挂着的腊猪蹄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种感觉。有一次一颗红而瘪的火炮与我不期而遇,他面目可憎,他尖酸刻薄,他还用一根很短很短的引线向我挑衅。我怂了,我不敢我点了他,正准备把他开肠破肚时,我暗恋过的女同学路过,我马上就把他给点了。我耳里一嗡,脑子一片空白,随后是一鼻子的火药味,呛得我眼泪汪汪,他用生命告诉我他可不好惹,他炸得可真他妈快,快得让我脖子都来不及缩回,我就这样完整又直接的接受了整颗鞭炮的全部,从那以后我就留下了点燃鞭炮的阴影。就是这件往事导致我今天点了鞭炮就捂住耳朵就跑,跑得极不协调,像个渣翻儿(惹人厌恶的)的胖娘们儿。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几缕青烟缓缓升起,那是故人的道别,他们叮嘱胖小子跑慢点别摔倒、他叫我明年来记得给他点燃一根来自云南的烟、他叫我要好好做人,我没有再回头,奔向了老婆和儿子。
蜿蜒的下山路上汽车穿过了纷纷层层的清明细雨,来到了一段阴暗地,我把车停在路边撒了一泡尿,我冲刷在桂花树杆的白石灰上,把树杆冲出了一条树杆本色的线,我颤抖地淋滴在层叠的枯叶上,尿潺潺往下浸,我就这样把自己的温热献给了这个清明的春天,总觉得已把身体的一部分还给了生我养我的土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