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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辈子做两棵树,好不好

下辈子做两棵树,好不好

作者: 沐沐周 | 来源:发表于2017-08-18 21:44 被阅读1295次

    有些日子没到园子里走走了,推开那道栅栏门,满园草木,笼着清鲜的晨曦与露珠,喜气盈盈,竟恍如乱世离散,久别重逢。

    这是少数人独享的秘密花园,唯一的入口,开在小区最里侧的围墙,所以,外面的人一般进不来,而业主们嫌它冷僻,到得此处的,除了钓鱼的大爷们,就是像我这样的遛狗过客。

    物业于是趁机偷懒。小区围墙内的花花草草,修剪得殷勤,隔段时间,就听见割草机沸反盈天,草末子四下里横飞,仿佛一场满腔悲愤的六月雪,只不过是绿色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稠而热烈的青草味儿,吸一口,如饮醇酿——不是陆游“莫笑农家腊酒浑”那种乳白色低度米酒,而是清洌洌的、一口下去把人呛一个跟头的五十八度二锅头。

    这还不算,时不时的,穿着统一黄马甲的阿姨们,一人手里一把巨大的园丁剪,或者低低地俯身于一团团椭圆形的灌木丛,或者爬在人字梯上,修剪高处那些不听话的枝条。

    围墙之外,园丁们极少光顾。既无约束,又临近春申湖水,地利、人和都占全了,草木们于是自由自在,由着性子疯长,树们无论大小,个个披挂着半身青苔,野草从青砖小路的砖缝里直挺挺钻出来。桃树上结满密密匝匝的小桃子,像葡萄似的累累垂垂,一串一串,压弯了枝条,掉落一地。我捡起一个,还没有乒乓球大,如果摘一篮子,拿到菜市场去卖,估计会被人围观耻笑。

    可是,它们不管不顾地,不紧不慢地,居然也熟透了,浅红底色上一抹深红。随手摘片大树叶,擦擦浮尘,咬一口尝尝,微酸,清甜,果香馥郁。

    所谓荒草漫径,所谓人迹罕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奇怪的是,站在荒园里,你感受不到荒凉,“伤心故国迷烟草,秋日荒凉处处村”,或者“池苑锁荒凉,嗟事逐、鸿飞天远。香径无人,甚苍藓、黄尘自满”……那些绝妙的词句,暗合眼前景物,仿佛高考美术考场里,一群艺考生对着一盘静物描摹,每个细节都对得上,气息偏偏两样。

    是的,一盘无辜的水果静物,因为心情紧张,你从那些线条里感受到的,不是静气,而是肃杀之气。

    而这个园子恰恰相反,看着那些向着天空伸展出去的挺拔的腰身,看着那些在风中无拘无束摇摆的绿色的手脚,你分明感受到了舒畅与欢乐,又热闹,又安宁。

    就像多年前的打麦场,平坦如镜,一群乡下孩子,打着赤膊,光着脚,大呼小叫着,举着扫把,追着几只红色的蜻蜓。

    就像此刻的冰格。一进园子,冰格就用它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它知道,荒园无人,只要过了那堵围墙,它就像那些草木一样,解脱了,自由了。

    我把它的牵引绳放掉,它开始疯狂地撒欢,一道黄色的闪电,在树林间,在泥土、小草、灌木和落叶之间穿梭,时隐时现。

    它告诉我草丛里有蚂蚱,它提醒我看野猫蹿上树顶,它徒劳的追逐蝴蝶、麻雀和鸽子,气喘吁吁,不时停下来扭头看我,愁得额头都皱起来了,怕我跟不上。

    冰格的热闹如此盛大,仿佛一台完整的戏,箫管锣鼓响亮,生旦净末丑俱全,而我作为唯一的看客,感受到的,却是静,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静。

    就像那些钓鱼人,小马扎一支,在湖边可以一坐几个钟头,不说话,不看书,不听音乐,不玩手机。风吹过,清澈得蓝盈盈的湖水起了波澜,钓鱼人的倒影,率领着天光水色一起晃动起来,有韵律的,有节拍的,活泼泼的,仿佛一场步调整齐的舞蹈。

    蓝天,白云,近岸的柳树榆树,远处人家的粉墙黛瓦,连同这初秋早晨的秋风秋阳,皆在那根细长的鱼竿下,在那一泓清澈的湖水里。

    连同我这个过客,都仿佛沾染了园子的热闹与安详,只觉得自己与湖水、与鱼儿一样的鲜活。

    钓到的鱼,拿回家养在盆里,鱼依然有着在湖水里的精神,一层层抖落黏在身上的泥沙。

    苏州的园林寺庙,水池里喜欢养大鱼,一头一头,挨挨挤挤,张开巨大的弯月形的嘴巴,活像猪圈里的猪,等着游人们一边惊笑,一边投喂。

    还不如眼前这些被钓到盆里的鱼,虽然不幸寿命将尽——可是,活多久,怎样活,才算是幸运呢?

    那至少是真的鱼,还有着江湖之气。

    就像荒园里那未经修剪的树,至少是真的树,还有着草莽之气。

    因为小病痛,最近在医院住了几天,百无聊赖,对过往有些怀疑,对未来有些犹豫,请教一位长者,他说: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是孔子的一句话,意思是:随心所欲而不越出规矩。我对着天花板笑了,这是我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人在本质上是社会性的动物,社会实际上是先于个体而存在的。‘’

    心理学一般这么解释社会化:社会化是个体由自然人成长、发展为社会人的过程,是个体与他人交往,接受社会影响,学习掌握社会角色和行为规范,形成适应社会环境的人格、社会心理、行为方式和生活技能的过程。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从小到大,我们学了多少规矩啊,人人手里一把巨大的园丁剪,咔嚓咔嚓,修剪别人,咔嚓咔嚓,也主动修剪自己。

    修剪别人时,我们听不到他(她)喊疼,修剪自己时,我们疼得哆嗦,却强忍着不敢喊出来。

    啥时候,才能修剪出完美的椭圆形呢?才算是功德圆满呢?才算是最终完成了社会化呢?

    心理学的观点是:终生社会化。

    也就是说,社会化是永远毕不了业的课程,永远在路上的修行。从生而为人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开始了社会化的进程,家庭、学校、团体等各种力量,推搡着,携裹着,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又像一条永无止境的河流,浩浩渺渺,上下求索,永无止境。

    唉!好累!

    第欧根尼正躺着晒太阳,亚历山大站在他面前,说:“我是马其顿帝国的亚历山大。”第欧根尼说:“我是第欧根尼。”亚历山大又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第欧根尼说:“请你走开,别挡住我的阳光。”

    孔子没听到这句话,如果听到了,他会感叹:“吾与第欧根尼也”,意思是:我赞同第欧根尼的观点。

    人生就像一个圆,终点逐渐向起点靠拢,青年时期做加法,一边走,一边把种种规矩重负扛起来,中年之后做减法,一边走,一边把种种规矩重负扔下去,最终,走入暮年,回归孩子般的天真,童言无忌,赤子之心,从心所欲不逾矩。

    如果你和我一样,也厌倦了被修剪、被设定的生活,厌倦了像圆孔里的方塞子一样格格不入又无力挣脱的生活,那么,我们一起约定,下辈子,在一片泉水潺潺的空旷山谷,做两棵并排站立的树,好不好?

    不管是甩着长头发的柳树,还是举着火炬般花朵的木棉树,或者冠盖如云的菩提树,我们在一起,春风和煦,夏日炽热,秋霜冷冽,冬雪寂寞,四时绵绵,我们只静静地站着,不说话,就很好。

    荒草青苔 真的树,真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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