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我在窗前画竹,就想起了老朋友凤溪先生。
“相见亦无事,不见长忆君。”凤溪先生的竹子画得好啊,一笔笔向上拂去,竹叶就在风中点头摇曳,如同他这个相见一笑温的人。
这时,不可思议的是凤溪先生的电话就来了,邀我参加当晚的美美与共中日韩书画交流笔会。
于是我带上女儿,唤上志敏,驱车岳麓山能量谷。
一路上人如秋叶在车海中随波逐流,霓虹弄巧,焕然若梦。
女儿说,有一个中国丈人招待日本女婿,饭菜上桌,女儿有事晚归,于是丈人将女婿牵上座,轻言细语:“太君,密西密西,花姑娘的,一会就回来了……”
“哈哈哈……”三人笑到心痛,然后各自沉默。
六时许,牵着女儿冰冷的手,过爱晚亭,抄右侧小道复行五百米,见一亭台楼榭之属,流荧溢彩,歌舞升平,极具我中华特色。
志敏立马点上一根烟,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熄灭后泰然入内。
一楼华灯下,宾客如云,大板画案前,翰墨飘香。
有个日本人写字犹如杀人,呀呀低吟,运笔如刀,在纸上拖出一道道口子,写毕,连连鞠躬,面有赧色,嘴里重复着一句话,仿佛是连呼惭愧。
有个韩国人同时画三张山水,每张上面都有一轮红太阳,画完,他端起卡纸一一转圈展示,然后咿咿呀呀地介绍一番,我听出的况味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众人正要喝彩鼓掌,日本翻译马上制止,说艺术家创作的时候是不可以喧哗的,要静。于是大家把喝彩吞回喉咙,将掌声讪讪地塞进口袋。韩国人面有凄然,后洒脱一笑,顾左右而言他。
真神先生附耳了半天,我亦不懂,翻译长束海轻声道:“先生说若写字画画要人称赞,那是心里不纯洁的表现。”
真神先生是东京一庙宇的主持,荣西大师一脉。
荣西大师是只狠角色,其母夜梦明星而妊,怀胎八月即诞,邻人说:“不满期而生者,不利父母。”母惊吓之余,拒绝哺乳,然三天之中,婴儿竟不啼不死,母始为其浴。
荣西大师两度入宋求法,归国后大兴临济禅宗。禅宗吸引了日本武士阶层,成为武士们简朴的象征,并且迅速渗入到日本生活中。它引发了茶道对简朴的审美,强调极强的自制力。自此,禅是日本的灵魂。
真神先生个子不高,光头方方正正。志敏悄声说:“要是搞点墨给他鼻子底下点一点,那就更像了……”“像什么像,本来就是。”我笑笑回答。
真神君趋步案前,稍稍闭目运神,一帧“指点江山”一气呵成,墨气淋漓,写完真神君看也不看就缩在人群后去,似乎一切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真神!
二楼的晚宴早已备好,台签上我和真神君邻座。凤溪先生主招呼我女儿在邻座坐定。伴宴者着华服款款入场,《彩云追月》后《步步高》,《浏阳河》绕过九曲回肠。凤溪先生致辞,日韩两国翻译立于左侧。日语翻译黝黑有须,说话顿挫明显有如开拖拉机。韩语翻译白面无须,说话莺声软语有女气,说几句就翘起兰花指扶一下眼镜,也是一道风景。
席间得知适逢韩国美协主席朴先生生日,于是遵韩方习俗端上白酒,伙房新煮海带汤,凤溪先生嘱民乐转《生日快乐歌》,一时觥筹交错,祝福声声,朴先生连说“谢谢”,举杯一饮而尽。
后,宾主互敬,酒过三巡,王先生举杯走了过来不停鞠躬说:“感谢日本替我们保存了那么多文史资料,中国文化……”翻译长束海唧唧哇哇后,真神先生面色愕然,说:“一起努力一起努力!”王先生先干为尽,说:“好好,一起促进大东亚文化共荣。”我听了顿感时空错乱,有些坐不住。王先生进而说:“我是齐白石的老乡,齐白石有一方印为‘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对了,我就是湘潭人。”王先生举着杯,用相同的言行打了一个大包围圈,然后志得意满地坐下,觉得尽了礼数,安然用餐。
我盯着真神巍堂的台签出神,真神君要翻译告诉我,真神的名字在日本非常少,巍堂是法号,总之这个名字是令人骄傲的事情。
长束海取来纸笔,我写:良宽,他写:天上大风。相视而笑,合掌互揖。真神君招呼所有日本朋友说:“良宽,我们都喜欢这个人……”然后,真神君喃喃道:“中国还有宗教吗?日本是没有宗教了,圣诞节啊!中秋节啊!党派过节啊!这个节那个节,谁还记得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啊……”
凤溪先生举杯总结:“祝中日韩三国友谊常青,祝朋友们明天一路顺风。”
饮食讫,收衣钵。神仙们又复归画室各显神通去了。
熙熙攘攘中,我看谁都是日本人,女儿看谁都说像是韩国人。
女儿小声说:“看,那几个女的鼻子好好看,只怕都是统一整了的,空气刘海是韩国人的专利呢!”又说:“工作人员说的,韩国人一直要吃海带汤和芥末生蔬,今晚总算如愿,可是,日本人一直想吃的大闸蟹没上,似乎心有不甘。还有还有,这次韩国人都给日本人带了礼物,可是日本人没给韩国人带一点东西……”我唤声“八卦婆”,将女儿推出好远。
秋风起,月色如珀。参天古树下,握别凤溪先生。
归途,三人疾步山间小道,女儿连说:“爸爸我好尴尬,那桌的人都不认得我,连问我是谁?”我答:“你在江湖上没名没份,有个地方坐就不错哒!”女儿便追着我要打。
志敏叼着香烟,气喘吁吁,叫声:“慢点慢点,等我松一下裤带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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