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落在梳妆台的一角。脸上落下的粉在余晖中舞醉。她看着自己,她的口,她的眼都呆滞停顿。像木偶,扯线骨架,要随风而去。她叫莉娜。
她上了台,身边全是粉白红缀的假花,永远枯萎的姿态。大理石墙里盛开着绿色的玻璃花,动感的光变化颜色乱舞。女色妖娆,赤裸胸脯的人体池中游荡。二十年前如此,如今也没变,只是观众换了,可还是喧嚣,聒噪。
年轻的时候还有些许称为梦的东西,那时,她记得她爱过一个男孩。孔雀绿的薄纱长裙,幽怨的眼,微红的腮,众生色相中独醉的舞蹈。她看到人浪中坐着他,眼睛停动,在望着她。手中的烟烧到了尽头,她要哭了,有个人在认真看她。
下了台,她问他的名字,乔,他说。她突然看到他拉着她在七彩幻影的桥上,星辰坠落,雨过河原,她看到她和她爱的人在一起。他是谁,二十年后再也没有看到。但她觉得他就在那里,她唱歌的时候,他在听。
月白的光洒在他的脸上。他拥着她,偶然间她抬起头,看到灯罩里扑通的飞蛾。那一刻,她觉得她就是它,被锁在尘世的躯壳里。光芒一直存在,只是永远看不到,只能被人观赏,永远永远。她问他,你爱我吗,一个这样的女子,他不说。
他坐在身边,仅仅是坐着。她会有莫大的荣誉感,有个人会为她停留。片恋之花,烙在手掌,情感的纹路,要延伸到他的生命。多美的形体,侧身仰面,有神的光环。她靠着他,至少觉得不会挨打。
她刚上台的时候,不懂得规矩。客人把钱叠成小卷,塞进她胸间,她却没让客人触碰。老巴桑一把揪着她的头发,煽她耳光,火星烫面,她倒在地上。没人扶起她,她只能擦着鼻血自己站起来。寒洞冰床,她呵着气来暖手,多想能有个人可以拥她入怀。
也许她应该同情伤害她的人,伤害别人的同时一定被伤害过。就像老巴桑,从前也拥有和她一样的美貌。只是老了,沦为丑角,只能在人前扭扭屁股,卖个贫,逗人一笑。她看到过她在背后哭泣的脸,妆花了,男人的脸,放大的瞳孔,紫红的皮肤裂口。她吓了一跳,老巴桑揪着耳朵对她说,你也很快。
“你也很快”话语的诅咒,悬在脑中。恶梦醒来,她看到女人的手指尖扣到肉里在抓她。犹记得她被人带走的时候。她的手拖住母亲的裤腿,不要让我走。她母亲含着泪,毅然地推开了她。我的儿,不是我不要你,我一个人如何养活这多儿女。她的手按在地上,条条血泪,她被卖掉了。
她定期托人给家里带钱,那是她第一次碰到她的弟弟。骨肉亲人,她问,你怎么在这。男孩眉语不展,问你是?她的心掉了下来,千古深渊,暗潮腐蚀,她要有个人拉她一把。没有,什么都没有,所以难以与世间相许。
她与世界永远隔着一段距离,她在断桥这边,只能遥望彼此模糊的轮廓。就如同她隔着窗户探望她临死的阿妈,她不敢进去,她害怕别人说怎么有她这样一个人,或者妖孽。他们也不想见她,只有钱是实在的。
黑暗中有微亮的点,于时间的无涯,于世界荒芜的旷野中,你看到它。于是你穿越了荆棘黑暗去探寻心中的光明,可是原以为的情况总是重复最初的形态。而如此,却总留存微光,在远方。我们以为的希望,将亡未亡,所以总是要赶路。已经走了那么远,不得不走。就如同她一直在等待着他。
可是他走了,那天她在渡口,她记得她在送他。日光已尽,地平线上凝着浓重的云,灰蒙蒙有紫色的光。他在船的那头,她记得他哭了。他背过去,没敢看她。她就一直站在那里,沧海有泪,她却没有哭。只是呆呆望着,把双臂摆成拥抱的姿态。
几十年如一日般重复,不甘于生活的平庸,没有心动的遇见。而世界依旧繁华昌盛,也只是表面,内在也腐败,可她连表面也没有。一无所求,没有怨世的资本,所以渐渐厌倦,甚至沉溺,变成堕落本身。可热情的心仍然活着,黎明初醒,她如重生的蝴蝶,还想要远走高飞,也许,只是想想而已。
如今,她在台上,沙哑的声音唱着她的歌。“情爱就好像一串梦,梦醒了一切亦空,或者是我天生多情,方给爱情戏弄,同你在追逐一个梦,梦境消失岁月中。情爱就好像一串梦,梦境生于意念中,如你共我心不相同,一生爱情都白送 。”
她知道她老了,甚至要死了,但她不会变成丑角。在她心中她是天鹅,只是被人锁住了翅膀。一生的自由啊,它的天鹅已死,天之大无人送葬。
人流,肉体,食色。抽象表面的浮生相,龙蛇乱交,海茫茫的一片蛆虫。台下喊着:人妖,人妖,再来一首。她听的声音如同罩着玻璃,只有鸣响,蝇鸣狗吠,要轰炸。
镜头定格住她的背影,静默,或者破碎。侬本多情,而情归何处,她强忍着,属于故事结尾的眼泪始终没有再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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