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北方的清晨

作者: 郑一零 | 来源:发表于2020-04-05 20:45 被阅读0次

    《深入北方的清晨》

    鲁沙尔镇的油菜花会否唱《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不甚关心。这厢长空湛蓝,污浊失散,汉藏盛景彼此交战,挑三拣四的干部到此都愿意定居养老,而我却必须抓紧离开。我的手机导航始终指向白马乡。准确而言,是白马乡卓玛农家乐往东五十米。

    头昏眼暗。上车伊始,脑袋就不停琢磨如何杀死素未谋面的人。以致车门猝不及防打开,我惊得一头短发患了白癜风。初潮少女在厕所被养父撞见也不及我的错乱。司机布龙拉开侧滑门,冷眼打量,“你以为眉心长颗痣,菩萨就会下凡迎接你吗?”

    我不响。穷目远望,清净庄严的塔尔寺广场闪耀智慧的荣光,遂才猛然意识到车内只剩自己,连“相机男”也不告而别。印象中那家伙和布龙年龄相仿,约莫三十岁,兴许五十岁,无从确凿。容貌蜕演总在某个年龄段变缓,像电影片尾的滚动字幕。他戴铂金手表,裹女士针织围巾,眼里藏着不可名状的确切和眷恋,像精通奥数的街头疯子。相比常人,我更爱疯子,因为他们只有一副面孔。我没问他何姓何名,他也没向我展示亡妻的身份证和远在异乡的厚重家底。大多数时间,他只是在拨弄粉色索尼微单相机,不管窗外是连绵的田野或者墙壁。嚎啕的快门声频繁把我从游神中唤醒。

    “注意看管财物,别让妙手窃了去。”

    布龙的声音低沉,干咳,关心的口吻掩盖催促的意图。他从驾驶座取出古铜色的保温杯,旋钮杯盖,若无其事观察周围。开盖热气氤氲,茶香和晨曦弥漫在我的鼻尖。我右脚发麻,仿佛生吞杜冷丁似的无法动弹,僵硬中咬着牙齿说,“送我去白马乡,多少钱?”

    “这不是出租车。”

    “四百。助人为乐,胜造七级浮屠。”

    他面带疑虑或深思,每一截胡渣都托着腮帮,没有西北汉子的爽快,“哪跟哪,人家警察办案才去白马乡,你所为何事,扶贫吗?”

    “扶我一下。”我下车活络胫骨,“五百,我是浙江人——浙江青海友谊长存。”

    他微微鼻哼,“你姑娘家的敢独闯西北,胆子不小,白马乡离这儿三四百公里山路,真想去的话趁早找别人,天黑了危险。”

    布龙未展露一丝对这笔生意感兴趣的苗头,我便不再劝诱。他是我在湟郡客运站碰上的黑车司机,喧嚷队伍中最安静的存在。安静是一个人靠谱的本能姿态。不过我和他的交易关系到鲁沙尔镇就一拍两散。他从上衣口袋掏出蹙皱的黑兰州香烟,拖着影子走远,进了家挂有彩钢店招的羊肉拉面馆。

    鲁沙尔镇遍地羊肉拉面馆,仿佛镇长的姘头和羊有仇。反观白马乡,猜不出和哪种动物有过节。从地图看,它坐落河谷,轮廓模糊,少见街道和建筑,唯有地名呼吸般地存在着。若发生战事,可能连“白马乡”三个字都会被抹去,仿佛霍乱瞒报的死者。

    不知觉,日头上扬了几寸。

    街上行人稀落,我伫立原地,手中土黄色的索格军用背包顿觉些许重累。我翻查包里有什么物品可以当场扔掉。假如这只包被饥肠辘辘的人捡到,那他绝逃不开饿殍曝尸的命运。包内头几乎空荡,一把新买的博克匕首,三两件换洗的衣裤,现金匮乏的钱包,还有一本封皮被狸猫啃咬过的《解密》。这本书两年前购买于南宁高铁站,直到昨天才仔细翻看。书中的孤独天才破译了全世界最诡异莫测的密码,却无法破译自我人生之际运。就像基督爱好者我母亲,背得出亘古圣经,却总忘记握在手心的钥匙去了哪里。我背好包,环顾四周,几十米开外有辆灰白相间的七座面包车,写着“全福商旅”,听名字福气满满,经常化险为夷。司机举泡沫牌子积极揽客,步伐犹如歌厅的舞姬。我准备过去,身旁有人冷冷发问,“美女,要不要?”

    我扭头,是个卖玛尼轮的妇人。她一脸高原红,右手拎着鼓鼓囊囊的黑色布袋,左手有节奏地转动玛尼轮,木质把柄和金箔经轮构造神秘安乐的美好。

    “多少钱?”

    听到回应,她撤下淡漠的表情,登时喜上眉梢,“十元三个。”

    “一个多少钱?”

    “十元三个。”妇人显然并不想让整数的无限循环断子绝孙,重复一遍后又补充,“送朋友,送家人,祈福消障最灵光。”

    我本想买,经她提醒改变了主意。我朋友寥寥,跟家人剑拔弩张。出门前父亲撂下狠话,“如果敢去找他就断绝父女关系!”这样一来,实在没有交际层面的赠送对象。眼下我急于离开,便问是否支持飞讯支付。妇人从布袋掏出吸塑卡片,上面有微信和支付宝二维码,“扫一扫,资金马上转账。”

    “只能飞讯支付。”

    “算了,纸币有吗?”

    我摇摇头,“纸巾有的。”

    她突然提高音量,感觉和丈夫离婚的情绪上来了,“旅游咋能不带纸币呢?”

    “不是来旅游的。”

    “哎,谁还用飞讯,早淘汰了。”失望之情从妇人的皱纹里涌溢而出,“年轻人连支付宝都不愿用,太顽固了。”

    飞讯是我随口捏造的,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拒绝她。八九点钟的阳光照得万物开化,下水道的蚂蚁双手合十接受洗礼。我疾步走到“全福商旅”面包车旁,询问司机是否去白马乡。对方向我提供更令人神摇的选择,“白马乡无聊得像张白纸,要去就去茶卡盐湖,去唐古拉山,去柴达木盆地,保证你满意!”

    “我就是个无聊的人,就想去无聊的白马乡。五百,同意的话马上动身!”我期待“上车”二字在他眼里闪飒,免得黄鹂等成口吐白沫的蛤蟆。

    “两千,走了,走了,走了。”

    我掉头离开。

    如果我手里有把刀,我会毫无犹豫地刺进他贪婪的心脏,清算他油腻的一生。可惜刀结下清贫的锈迹。我刚从西广师范毕业,囊空如洗,不像亲戚剖腹产的那些穿金带银的孩子,一个个直呼我姓名。站在十字街头,我心生悔怨,昨儿真该耐住性子在湟郡寻找直达白马乡的车,而不是挨地儿跑接力。我又求问几位黑车司机,没一个接单。听口气,他们宁肯去偶尔枪响的班加西。实在无计可施,我静下心盘算偷一辆肇事逃逸的无牌车。路旁有小贩叫卖甜醅,我瞥了眼,胃酸和鼻酸同时泛涨。几辆旅游大巴陆续抵达,哗闹声将我拍倒在地。掏出手机,再次翻看烟兮兮的短信:

    ——手里还有他送的东西,留个收件地址,我邮寄过来,就这样。

    ——辰子,我替小万向你说声对不起。这是我们家的位置,青海省海北州白马乡卓玛农家乐往东五十米……

    收件人和电话号码随着视线模糊不清。对方抓破头皮也不会料到,所谓的东西就是我自己,以及我的不安和笃信。我化作管教无方的地狱之火,带着历史的罪罚,定能将我憎恨的人燃烧殆尽。

    没有余地了,环卫工人的香烟抽掉最后一口。把脖子往后仰,任由阳光普洒在我脸庞。细想,这种鸠拙的决心其实何等卑贱。毕生谬错的父亲有句话说准——相信愚蠢的自己就是相信骗子。换作另一个发育成熟的女孩,恐怕压根不会出现。而我却跟随黄昏潜入北方,像断桨的船慢慢逼近谎言的对岸。我湿漉漉地坐在路沿,忽然周围披下一层阴影,抬头发现布龙正吮嘬热水俯看我,眼神白雾缭绕。

    “还没走?”

    “跟你有关系吗?”

    布龙一愣,竖起大拇指,“有用是亲,无用是仇,姑娘做人真讲究!”谈话间,斜对面孙悟空扮相的街头艺人席地而坐,手捧蛋饼食起早午饭。身旁值守哨岗的两名官兵一言不发,九五式突击步枪和防爆盾牌宛若养父威猛的肩胛。

    “离远点,别让我闻到你的烟味!”

    “天下还有这般狂野的女孩,你要是暴尸荒野,警察非找我谈话,毕竟是我带来的。白马乡犄角旮旯的地方——有什么让你如此着迷?”布龙朝后挪步,险些摔倒。

    “那儿有金子,我去淘金。”

    “真稀罕,还知道淘金!可可西里无人区遍地黄金,你不妨去没有海的可可西里。”

    “遍地钻石我他妈也不去!”

    女人清脆的嚣张总会惹来男人的叹息和自作聪明。布龙轻轻凝笑,抽出一支烟,塞进死嘴皮起翘的厚唇,“让我猜猜——你脸蛋黑瘦,要么与生俱来,要么后天暴晒,看你的体格和打扮,像是女兵,又没有同伴——我知道了,你去白马乡参加战友的婚礼。”

    “说来说去一堆废话,参加费加罗的婚礼,我他妈去白马乡杀人!”

    “杀谁?”

    “奸夫淫妇!”

    “原来你被人抛弃了。”

    “他把我变成可怜的石头,我就送他一块流血的墓碑!”

    这时,步行路过的红袍喇嘛饱含深意地转头瞥我。布龙从裤兜掏出圆珠笔和笔记本,写写画画,犹疑的眉头在考虑是否要填平马里亚海沟。逃狱的功夫,他说,“我有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乐意听哪个?”

    我呆望着他,试图在他眼里寻找某种对我觊觎的快感,比任何坏消息都快。

    “好消息——我带你去。”

    我顿了顿,“坏消息呢?”

    “去白马乡。”

    “这算哪门子坏消息?”

    “对我而言是坏消息。”

    “为什么帮我?”

    “这叫挣钱,不叫帮,车费五百。”

    我点头答应,起身掸了掸灰尘,“路上开快点,别让自行车追上你!”

    “车技拔尖的警察也入不了我的后视镜。”

    “听着刻骨铭心,走吧。”

    “我不跑夜路,明早天亮出发。”布龙挠挠眼眶,“今晚你记得洗洗头发,又不是脏辫,整得跟苏乞儿同一艺术流派样儿的。”

    记忆好似染了特殊气味的毒箭,射回清淡的生活中追根溯源。万北方跟我反复提及的一句话,是“你再等等”,听起来像低级拙劣的江湖骗术。事实证明你只要骗过一个人,你就是骗子。时至今日,要厘清我和万北方的关系,必须从台风“桑美”袭击家乡苍南县的那天说起。

    我老家六层楼,天台搭建了不锈钢架构的玻璃花园小屋,充当我被家暴时的避难所。屋内植物在父亲的呵护下大多脱水,只有梨果仙人掌报复性生长。“桑美”登陆的下午,小屋被连根拔起,如同被拽去补习的差生,横越钱库路,砸烂对面小学校长家的防风木盾。当天周六,电视台本该播放《天外飞仙》,但统统只有雪花。临近傍晚,雪花也没了。屋内停水停电,屋外犹如饕餮暴戾恣睢。建筑角角落落发出过度施压的声响。父亲急中生智,催促我和母亲穿好雨披,去文化礼堂避险。我抱着桌脚不肯出门。父亲打了我巴掌,又朝我屁臀狠踹几脚后,丢进四楼的黑屋。幽暗中唯一富有生机的是迫降窗台的雨滴。晚些时候传来消息,礼堂垮塌,压死几十个聚众聊天的村民。父亲感激涕零抱住我,夸我灵童转世,甚至破格允许我体验他的诺基亚3G高速冲浪手机。我登录QQ,和苟活的同学讨论被素描的伤亡情况。这时,有人通过系统推荐添加我为好友,昵称“高原”。

    我以为他叫高原。他回复高原不是本人。他本人叫万北方,万元户的万,家住青海。在此之前,我最远的社交关系在温州边境。我虽身在卧室,但仿佛已走出关外,不免亢奋地和他裸聊到深夜,关于淤青和黑白的生平。暴雨逐渐灭息。我自诩是温州老板的女儿,家院有半个田径场那么大。后来为证明财力,我烧光父亲的手机话费给彼此充值了情侣头像。

    “从来没接触过网恋。”布龙驾车娴熟地绕过没有护栏的发夹弯,朝顶峰负雪的山岗驶去,“谈多久见面?”

    “算了,何必说这些。”

    “信不过我?”

    “怕你觉得我傻。”

    收音机播放千禧年代的港台流行老歌,我和布龙没再说话。车底避震器发出稳定的旋律。冲出山区,地势转而平坦,旭日时隐时现,广袤无边的草原上立着几头思考命运的牦牛。不经意间,前方赫然出现水面如镜的蓝湖。布龙用手指示意我,“这是文素扎巴湖。”

    “为什么一半的水是蓝色的?”

    “因为眼泪是蓝色的。相传久远以前,塞北有个男孩叫扎巴,爱上部落大王的女儿文素,文素对扎巴也一见倾心,希望与他结为伉俪。部落大王得知后,告诉扎巴,如果他能从柴达木背回一袋白盐,就把女儿许配给他。扎巴为了心爱的姑娘,历经千辛万苦,从柴达木背回了盐,翻越四十九座山,最终体力不支倒在了这里。文素得知后,痛心疾首,苦干了眼泪,化作一池青湖。蓝色的半边,就是文素。当然,这些说法无非是骗旅客的油膏罢了,蓝色实际是盐分结晶。”

    我把积痰吐出窗外,“情情爱爱,一滩狗屎。”

    “你也为了爱情而来。”

    “错,我不会再把瓜葛当作爱情。我来这里,是为了终结。”

    “你真要行凶?”

    “不过杀死一个骗子罢了,谁让他该死!”

    “要说该死,每个人都有该死的理由,我一度希望自己死于意外。”

    既然心之所向,那择日不如撞日。我抓住布龙的方向盘,用力往左打。左侧是碗壁般的山崖,半腰依稀可见迎风飘舞的神幡,红白蓝绿。上天将目睹我消逝在这茫茫高原。但不要紧,等我走过奈何桥,就把这笔帐记在万北方头上。保险杠越过路沿之前,布龙把车拉回了苍生苦道。

    “你犯什么浑!”

    “你不是希望自己死于意外吗,我也想死于意外,我两个月前就打算死于意外,我他妈和他恋爱十年,最后被他骗了,十年你知道什么多久吗?”

    “十岁小孩都知道!”

    “也对,但我不如十岁小孩,最起码人家没我那么好骗。”

    布龙大口呼吸,“你看起来尖锐得像计算器,能被人骗?”

    “听说过感情中一个人隔三岔五消失,从来不给另一半打招呼的吗?万北方就这么个人。我要是细问,他还会生气,说我不理解他。我选择相信,也渐渐习惯了。直到两个月前,他告诉我,要和别人成婚。”

    “当面和你说的?”

    “不,发短信。我收集了他每年各种尺寸的照片,但从来没见过面。”

    “十年没见面?他是驻守木星的宇航员吗?”

    “他是个军人。”

    “噢,军人挺好,我弟弟也是军人,退伍费二十万。那你从来没去找他?”

    “我认识他的时候才十几岁,单独坐310路公交到市区都不敢,更别提长途。后来他高考失败,去青岛当兵了。冬季入伍,海军炊事班。他志向充足,强攻文化课,考进了上海的一所军医院校。学制五年,实习一年,毕业后分配到海南,如今副团级待遇。我跟随他的脚步,大学志愿报了护理专业,希望和他做医学鸳侣,在离他不远的广西。我想接头,可他屡屡都有拒绝见面的理由。有次我忍不住坐‘快列’渡过琼州海峡,到了他驻地门口。他说马上要执行任务,接着就是手机关机一个月。”

    “也许人家有难言之隐。”

    “狗屁之隐!”

    布龙快速低头,再次确认了手机地图,“我有个好朋友,同一所高中毕业,他早年在东北一家私营棉花纺织厂当业务经理,有房有车,本来要和女朋友谈婚论嫁,没想到开车撞死人,连夜逃跑。他女朋友好像去年结婚的,生了小孩,生活美满。他呢,浪迹天涯。为了躲逃,他跟我也只是偶尔在网上联系。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军人,职责在身,有时候万不得已。”

    我从包里掏出匕首,“是万劫不复。他入伍后,我们联系少了,但感情稳如磐石,借贷都没法将我们分开。偶尔也会吵架,无论对错,他都不顾尊严哄我。最近两年,他开始频繁关机,通话也心烦气躁,我隐约觉察到他或生二心,可仍坚信爱的永恒。结果证明,永恒是短暂贴错的标签。他最后一次主动打我电话,开口借五千,说要回趟老家看爸妈。在那之前他失联半个月,正值美日菲舰队抵近南海,所有三好学生和先进干部在战争边缘走了一圈。我顾不上推演他工资的去向,就把钱转到位,还替他买了机票。父亲知情后气得从摩托车摔下来,因为我以贫穷的名义多次拒绝他的借款申请。临近骗局的结尾,万北方通过他姐的嘴巴告诉我,订婚的日子选好了,新娘不是我。你说他该死吗?”

    “我不方便评价。”

    “得知消息,我哭了,汶川地震后第一次哭。外婆去世我都没哭,还和表舅斗了一夜地主。最难过的时候,我希望自己乘坐的航班失事。就像刚才,哪怕命丧黄泉,也没所谓。”

    “作为司机,我拒绝和乘客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车狠狠颠簸,底盘传来乱石击打的脆响。我抓紧车顶的平衡扶手,感觉下体即将崩裂出一道豁口,“离服务区还有多远,我想上洗手间。”

    “这里是海西无人地带,没有服务区。但有个补给站,大概二十公里。”

    我把匕首塞进鞋帮,“好,拜托你踩点油门,别让车患上慢性病。”

    “《速度与激情》看过吗?坐稳!”

    布龙加速了。我粗略估计,时速从五十码拉到六十码,在无边的草原上,像奶奶气喘吁吁的慢跑。我憋得即将失语时,车拐进了一处废弃农场,也就是布龙所说的补给站。我看不出能补给什么,倒亟需爱心募捐。棚户小房的屋顶勾勒不规则残败,墙角的荒草将生死置之度外。电线歪斜着,架在半空交叉聊天,话题延伸到望不可及的尽头。最诡谲的莫过于门口带假山的水池,多余得像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残疾孩子。

    布龙停在一辆皮卡车旁,拉起手刹,“里头有洗手间和小卖铺,睁大眼睛,别买过期食品。”

    我颤颤巍巍走进去,未见着人。洗手间是公用的,污迹斑斑,没有男女之分,但不影响我释放膀胱的压力。刚从洗手间出来,一个戴八角帽的男人拦住了我,“五元。”

    “抢劫?”

    “上厕所收费五元!”

    我打算送他掷地有声的过肩摔,这时房间响起激烈咳嗽,扭身观瞧,布龙倚着门,烟和语言同时从嘴里冒出来,“扎巴,这单就免了。”

    “她是当兵的?”

    “不是。”

    “那不免!”

    布龙瞪眼,“你分分钟把你这破房子拆了信吗?”

    “下次别带人来我这儿!你一来我就得免单,别人上厕所都是进账!”

    布龙把香烟的空壳丢向扎巴,“去你妈的!”

    “我没有妈。”扎巴骂骂咧咧进了厨房。布龙从货架拿了瓶落灰的矿泉水递给我,“别理他,想钱想疯了。”

    “我第一次碰到上厕所要收费。”

    “生存还是毁灭,就是钱的问题。钱是面包和水,是草原满都拉图的信仰,哥们!”

    “她是女的。”

    “噢,花木兰。”

    扎巴端出大碗羊肉汤,放在油腻的桌上,雾气腾腾中窜出一个黝黑的孩子,他在地面完成前滚翻和奥特曼复合切割光线,起身头恰好够到羊肉汤,撅屁股站着喝。布龙伸手捏住孩子缩水的肩,“边娃,你又长高了。”

    我猜边娃的母亲基因强劲,因为他和扎巴长得一点也不像,甚至不带任何高原特质,额头流水,皮肤白皙,像青藏高原允许存在的错。我收拾利索,示意布龙上路。他摸摸口袋,平静的眼神藏着日记般的神秘,“你去外面等我。”

    我不晓得他搞什么名堂,也没兴趣探究,便出了门。屋外天低云暗,阴风阵阵。我来到水池边,池底干涸,呈环形围绕假山。我定睛细看,突然惶悚凌然于胸。水池中间俨然不是假山,而是一座坟。坟内的死者情绪稳定,我也很快平静。来不及挖出坟墓的主人,我的脖颈被来路不明的液体击中,冰寒刺骨。猛然转身,脑桨在颅骨内的位移导致双目短暂失明。黑暗中,我压住奔涌的愤懑。我讨厌清明墓地的火灾,讨厌大雾弥漫的高速,但都远不及我对小孩的厌恶。缺乏对陌生事物应有的敬畏,是他们愚蠢的特点,就像此刻站我眼前拿着自制水枪的边娃。

    “找揍啊臭小子!”

    “我要替光消灭你,受死吧,可恶的怪兽哥尔赞!”

    怒火在掌心汇集。我搂掉脖颈的水,用力给边娃吃了颗“脑勺栗子”,让他彻底明白怪兽哥尔赞是一股什么样的不可抗力!边娃疼得直哭,像个娘们,踉踉跄跄朝房子跑去。距离我越远,哭声越有穿透力,终于把布龙和扎巴都引了出来。

    边娃说些什么,我无从知晓,但从扎巴的反应看,铁定不是善意的赞歌。扎巴脚底的走火点燃了他的眉毛,向我卷土走来。

    父亲得知我有对象,是因为母亲偷看了我的日记本。在房门和抽屉都被上锁的情况下,秘密依然像淋过雨的廉价内衣。母亲获取信息的方式令人费解。有次她断言我的肠胃出了问题,因为她研究发现我上完厕所扔的草纸带血。真好奇如果日记本上有红笔漏油的痕迹,她是否能说出我自残用的刀具类型。

    我并非每天都写日记。坚持跟原谅是同等繁难的事。通常几天写一篇,有时一篇就一句。父亲要求我分手的那天,我用楷体字写了四五页痛骂他,驳斥他,以及诅咒我自己的生命。他扬言,“谈对象要以结婚为目的,不能开玩笑,和万北方结婚是国际玩笑。懂事的女孩应该选择待在父母身边,有句话叫孝女不远游。万北方是青海人,嫁到青海和嫁到格鲁吉亚没有区别,山高皇帝远,远亲不如近邻,听明白没有。”

    我给父亲的反馈,是君命有所不受。如果再给我机会选择,我会说愿唯君命是从。这样我就不必千里迢迢从南方跑到北方,赤手空拳和青海彪虎干仗。

    “辰子,你刚才差点夺走扎巴的呼吸。”布龙惊愕于我的拔山之力,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惠比特犬的肌肉,能把最冷酷的壮汉勒成最仁慈的老头。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把人家房子撞塌,叫手下留情?”

    “不客气,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

    “你什么都不知道,姑娘,苍白的道理抚养不了迷路的孤儿。”

    布龙紧皱眉头,满脸气愤。大概是怪我撞坏他糊口的车,前保险杠和引擎盖折了,好在钣金件没骨气,维修比更换便利。

    “你不是学护理的吗?”

    “兼修文学。”

    “那怎么会功夫?”

    “文体不分家。小时候经常被父亲暴打,上大学后考了散打教练证,佛教信徒我父亲便主张用语言沟通。”

    噗嗤!

    布龙气出微笑,像哈里斯画笔下翘嘴的骑士。定格的笑容让我精神恍惚。虽然不愿承认,但布龙确是与万北方有几分相像,高耸的额头埋着猩红的眼睛,鼻头的灰斑隐含丝丝凶煞。外婆说,这叫命里有险,大舅的遗照也给灰斑代言。我转头放眼天空,有些难以置信,“下雪了!”

    “这里的天气变化莫测,没什么稀奇,我刚来时见过六月飞雪。”

    “刚来?你不是本地人?”

    “青甘线上跑短途旅游的司机,没几个本地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本地人惜命。山路连绵,除了翻车坠崖石头砸,还要提防抢劫。我朋友曾见过中间放一块拦路石,想过去得留下买路财。要是碰到黑恶之徒,就小命不保了。”

    “怕什么,扫黑除恶的风直接吹到喜马拉雅。”

    “黑恶是扫不完的,要用爱的教育。”雪花飘进车内,布龙摇起窗,“扎巴的爷爷在解放战争期间是海西当地的悍匪,入狱前私藏枪支,拥有私人武装。后来政府教他重新做人,特赦释放,在草原建了孤儿所,还义务追剿国民党残余特务。”

    音乐断断续续。我和布龙同时去换电台,手触到一起,风声鹤唳,“扎巴的破房子前有块坟墓,埋的不会是他爷爷吧?”

    “那倒没,据说是个小兵,战斗中替他爷爷挡子弹牺牲了。那时的人心里不装自己,都把生死置之度外。”

    “贪生怕死本就是件奇怪的事,反正每个人的结局都是寂灭,有什么怕头,就算遇到山贼能怎么样,要钱没有,要命就干。”

    “我蛮喜欢你的性格。”

    我斜眼,“闭嘴!别跟我提喜欢!”

    “就随口一说。”

    “不想和你讲了。”

    “安静!”布龙突然警觉,“什么声音?”

    “哪有声音?”

    “嘘!”

    我痛恨的汉词很多,比如“突如其来”,像外婆的死讯。我给外婆拔掉吊点滴的针管,外婆声称病好了给我烧荠菜炒年糕,我并非很想吃,但满口答应。隔天外婆变成了一张相片。上天总是突如其来地将生活的骨架压坍。

    侧耳听,百丈之上确似有雷声隆隆。

    哐!

    一阵剧痛,视觉最先丧失。黑暗带来轰然的碰撞和刺耳的刹车声。全身的鸡皮疙瘩都随着撞击乍醒,像有无数只椰子不打招呼落地。不知汽车以什么姿势和崖壁交锋。待我睁开眼,挡风玻璃变成万花筒,跟引擎盖合在一起。

    “辰子!醒醒!辰子!”

    血液在倒流。我能感觉到。因为姿势并不舒适。轮子卡进排水的沟渠,导致车厢垂直翻在斜坡上,我坐的一侧被压。布龙在窗外嘶喊,敲打玻璃,表情边际白化。他试图推平车体,但没法四两拨千斤。油味钻入鼻孔,在脑海催生出不同版本的汽车爆炸画面。胸隐隐作痛,肋骨肯定断了,至少一根。

    我解开安全带,努力往外爬。中控储物槽震开,物件散落。一张身份证摊在我眼前,姓名叫李毅,辽宁沈阳籍,印着布龙的照片。来不及想,发动机冒出灼热的烟焰,情况急转直下。若汽车爆炸,我铁定化作一盒缺斤少两的骨灰,由父亲打工的邮政快递送到父亲手里……

    “辰子,你醒了。”

    我侧脸,吸入滴沥的睡涎,“车怎么停了?”

    “前面发生塌方事故,施工队正在抢修。”

    我甩头让理智清醒。鼻子因干燥流出蚊子的血,伴随嗡嗡的耳鸣。我下车,呼吸急促了些。离事故现场不远的路边立着标牌——距离共和县25公里。我后背一刺。万北方向我提过共和县。他在那里长大,空气干净,日照充分,特产人参果。共和县给了他自由的童年和蓝天,也给了他父亲阴郁和疾病。他立志要成为一名医生。但高考前夕,他父亲离家出走了,下落不明。我对这段故事信以为真,一激动花光兼职所得给他买了苹果手机。如果时间倒退,我会把钱捐给无人冠名的希望小学。

    等路疏通时,天色已晚,布龙把车开到就近的共和县过夜。住宿在山脚下的一处家庭旅馆。大床,整洁,房费和一杯星巴克的价格站在同一座天平。可能海拔高的关系,我的脑袋像勒了顶尺寸偏颇的帽子。我推开窗,夜色笼罩的共和县灯火阑珊,街上散步的河曲马慢悠悠地走向明天。晚风萧瑟,我突然琢磨起一件事:明天见到万北方是先问他婚礼日期,还是一声不吭就把人杀了。关于这段恋爱,十年之间我预想过无数结局,愣没想到初次会面就要兵戎相见。万北方在精神意义上尚且存活时,有次通话试探地问我,“如果哪天我犯了错,辜负了你,怎么办?”

    我说,大象也要为踩死一只蚂蚁负责。如果你辜负了我,那咱俩就是敌人。我会抄起匕首,飞甩刺中敌人的心脏,让其鲜血被枯燥的尘埃吸饱!

    跳下车,脚重敦敦的。我先去五金店买了把菜刀。出壳,锃光雪亮,可惜锋利不及我的匕首。我的匕首充公了,连带充公的还有布龙。他被公安方面拘留。昨天我们刚出发,在国道尖扎县段遇到关卡盘查,也许是形迹可疑的原因,像盗猎伉俪,双双被扭送到公安局,关了一夜。笔录室内,警察询问我和李毅的关系。得知我和他认识三天,便问我为何携带匕首。得知我用来防身,就让我签字走人。我试问警察,“布龙……李毅也能一起走吗?”警察说,“肇事逃逸,还走哪儿去!”

    呼吸下坠,深不见底。

    天阴霾苍苍。我站在街角,一只看不见的狗在叫。白马乡比想象中繁华,这种繁华相对于旷野无人的戈壁多了分接待的底气。路旁的树苗需要仔细辨别才不会认成甘蔗。排面倒是整齐,树根到树腰统统被涂成白色,乍看写满秩序和道德。隔条通道,便是民众家院的围墙,装饰风格相互复制,清一色玄黄漆。若是母亲见状,大概率会受不了。她讨厌黄色谱,那是犹大衣服沾染的无耻卑鄙。

    沿路缓行,家家户户门头插着国旗,像指引盲人似的。不多时,我找到卓玛农家乐。再顺着太阳给的线索走五十米,便到了案发地。我停在庄廓前,心跳快得毛孔都充满戒备。门敞开着,垃圾分类箱挡住我的来历。纠葛十年,我理应闯进去撕破那张定格的假面,但我暂时没再靠近。

    屋檐下浮现一个女人,直勾勾盯着我,眼神逼真得能让过期罐头鱼复活。她手里抓着鸡,腿脚僵硬,口腔张大扫描我脸上的表情。我采取下一步动作前,她发出了声音,“辰子?”

    她把鸡放回木笼,将信将疑地慢慢靠近我,错愕在她脸上举办通宵的派对,“你是辰子?”

    我怕她抵抗,便跨进院落,“没想到债主会上门吧!”

    忽有阳光穿刺。她抿了抿嘴,手指来回搓,眼红了起来。

    “你是他姐吧,万北方呢,不是要订婚了吗,叫他出来,我来送红包。”

    “辰子,我……”说完,她噙着眼泪关门,“去里面坐,我给你倒水。”

    “少来这套,你赶紧叫万北方出来!欠钱不还,不怕全家遭难?”

    她朝屋内看了眼,声音止不住颤抖,“小北……没法见你。”

    一股淌火从脚底的灰指甲直冲头皮的毛囊炎。我从背包掏出菜刀,寒光的威胁让她手舞足蹈。我冲进屋子,轻易见到了万北方。喉咙难以吞咽,他竟然恬不知耻地朝我笑。我挥刀砍他,但任凭放肆也砍不到。他高耸入云,挂在墙上,受蜘蛛罗网的庇护。

    “辰子。”女人说话哽咽,浑身簌抖。

    “他人呢?”

    “小北——出家入禅了。”

    “撒谎是你们家的传统手艺吗?”

    “辰子,你不知道,小北两年前出了医疗事故,导致一个聋哑女孩青霉素过敏变成植物人。他内疚,自责,痛心,没法原谅自己……除捐助外,什么也做不了。两个月前,女孩殁了。小北想不开,退伍去白马寺当了和尚,交待我……一定要瞒着你。”

    我呢喃叽语,像短路的高音喇叭。

    屋外传来振聋发聩的狂响,那是鸡在传悄悄话。我扭头凝望万北方的脸,默默细数胸腔多出的几层皮肤。周围静似暗夜,晨光如潮,感觉像有什么千军万马的东西扑面而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北方清偿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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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深入北方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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