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8320741/a3ad01243cedfe73.jpg)
夜阑人静,寒星寂寥。
月色笼罩下的南镇格外清冷,放眼四处,一片朦胧,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眨巴着双眼和她屋檐下所庇护的人们一同进入梦乡。
今夜的风可真紧啊,树叶哗哗响个不停,都快将树枝扯下来了哩。睡在西厢房的暮汐听着窗外的风声这么想着。外面的动静太大,让她实在无法安眠。待这阵风过去,门外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又传入她耳朵里来。这次,她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心里分明很快慰似的,道:“到底还是来了呵!”便索性披衣起身,点了蜡烛,正襟危坐于床沿之上。
须臾,破旧的木门果然“伊呀”一声响,闯入两位不速之客,分别身着黑白两色衣裳,用的是纯色衣料,此外再无其他花纹。橘黄的烛光照在他们身上。没有影子。
“你阳寿已尽,该跟我们走了,林夫人。”黑衣人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你们果然来了呢。”暮汐平静地望着身前那两人,淡淡一笑道。仿佛有什么高兴事似的。然而又低着头,抿着嘴,沉默了好些片刻,终于颤声问道:“他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林夫人放心,他生前做过许多善事,前世的功德便是在那边的境遇了。”白衣人答。
“好,”暮汐粲然一笑,“他好,我便也好了。”
“时候不早该上路了,别误了时辰!”黑衣人在旁呵斥。
“走吧,”暮汐起了身,“想来独自在人间寄留了二十年,也是时候过去陪陪他了。”正说着,弯腰理理衣裳下摆的皱痕,又吹了蜡烛,这才慢慢移着步子,跟着他们往屋外走。
月光照着针线笸箩里那只已有些岁月的布虎娃娃。暮汐停了脚步只望着它出神。白衣人见此情景,心领神会,便走上前道:“你此番前行非比寻常,路上切莫有太多人间牵挂,孩子们已长大成人,是时候放手了,走了罢。”
“嗯,”她轻声应道,旋即像寻常出门一般,终于跨了门槛,“吱呀”一声反手将门掩上了。
行至庭院,暮汐特地回头再看了看石墙边那颗白梅,心里顿时倍感欣慰。那还是小时候她来他家玩时,一起在这里种下的呢。她记得。
在“郎骑竹马,妾弄青梅”的年纪里,她是郑家的大小姐,他是林家的小少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东街的那条胡同之中。当时,那个叫明轩的小少爷手中的糖葫芦,被一贯以横行霸道而让其他孩子畏惧的黄三和钱二抢了去。他掂起脚尖怎么够也够不着,只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在另一边玩耍的小暮汐闻声赶来,用细瘦的胳膊抡起小小的她根本不可能挪动的大棒槌,将黄三他们吓得撒腿就跑。“吃吧。”她拉着他的手来到大街上,用一枚铜板买了串冰糖葫芦,笑着递到他的手边。她看着他舔食外面的红糖,两眸弯弯,笑起来像个小太阳。郑姐姐真好!小明轩想。
此后,每逢有人逗他:“轩轩,给你找个新娘子好不好?”小明轩听了,定会当真地拍手欢喜道:“好啊,好啊,我要郑姐姐做新娘。”这时,大人们总会刮着他的鼻子,哈哈大笑起来。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别人说与她听的了。
想到这,暮汐不禁嘴角上扬。
穿过枫林,越过关山,淌过河流,沿途的风从她耳畔呼啸而过。暮汐只觉身体越发轻盈,仿若断线风筝似的在空中飘将起来。一柱香的功夫,不觉已到了奈何桥。
就要过桥了。
“林夫人,世俗之物不便带过去,都卸下来吧。”白衣人说。
薯汐全身上下寻了个遍,只将头上那支刻有“暮明”二字的“春燕衔泥”玉雕簪子拔了下来。往事如烟,恍如昨日。哪怕沧海桑田,山穷水尽她都忘怀不了,因为有关他的点点滴滴早已被她小心地存入她的心里,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变过。
记得那天绿柳如烟,小雨如酥。他刚从珍宝斋回来便兴冲冲地扯过她的衣袖,将她带到入他家后院的竹林之中。明轩拉着她的手,望着她写满疑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喜欢她,他要娶她,他想守护她一辈子。语毕,他还郑重地为她插上了这支玉簪。而她呢?她低着头,脸颊绯红,咧着嘴羞涩地笑了,随即憨憨地回道:“你说的,可不许反悔!”后来,她凤冠霞帔,和他拜堂成亲,果真成为了他的新娘。
“交给我吧。”黑衣人一面夺过捧在慕汐手中被她望得出神的玉簪,一面将一件如蝉翼般轻薄的素衣递将过去。“到了这,你就得穿这里的衣服了。”他说。
慕汐换了衣裳,白衣人用一只缺口的碗给她盛了一碗黄色的热汤。她从小就听大人说过,人死后便要过奈何桥,要想过奈何桥就得先喝孟婆汤。孟婆汤呢,则是一种能让人将前世所有恩怨情义忘得一干二净的汤药。刚才端过来的这碗,便是了。慕汐想。
“喝了它吧。”白衣人说。
暮汐不愿喝孟婆汤。她知道,如果喝下这碗孟婆汤,她就再也记不起他了。她会从她心里永远消失,她会将他对她的好全忘掉:她会忘记那句耳畔尚有余温的“我娶你”;会忘记在公公婆婆加以刁难时,他不顾一切地护着她;会忘记在她生病时,他守在床边,喂给她的那勺热粥……
“求求你,我不能够喝,不能够喝啊!”暮汐几乎哀求着说。“这是规定!”黑衣人冷冷答道。
让她忘掉他,还不如让她去死啊!苦苦在人间等了二十年,就是为了今天的重逢。既然已经忘切了过去,那重逢又有何意义呢?!慕汐内心痛苦至极,任凭脸上泪水恣肆。泪水滴落在孟婆汤中,泛起的小小涟漪渐渐幻化为她和他最后一次告别的景象。
那天,是他进京赶考的日子。她早早为他备下了路上用的寒衣和盘缠,吩咐他说:“早去早回啊。”他听了,二话不说背上包袱,像往常出门一样道了声“暮汐,珍重”,便又笑着开玩笑道:“盼我的好消息吧!等我金榜题名,便立刻叫人用八大抬的轿子接你去京城,让你招摇过市,我要让全天下的姑娘们都为你有一个如此学富五车的丈夫而感到羡慕不已!”暮汐听了,笑骂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快走罢!等误了时辰,看你到时候如何将我招摇过市!”他听了她的话,笑着挠着脑袋走了。他走后,便再也没能从那扇门里回来过。
十六天后,从门外进来的,不是明轩,却是他落水身亡的恶噩。暮汐听得来人支支吾吾报信,听得“少爷死了”这四个字,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心头上那根和明轩连着的线仿佛“嘣”的一声断掉了,两眼一黑,再无知觉。
她醒来时,已是第三天清晨。“明轩,明轩呢?”她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似的,见到一个人就疯也似的拉着他问。“少爷的灵柩在灵堂上摆着呢。”人们都这样回答。如此一来,她便清醒了,这才明白明轩已死。于是她要去灵堂,她希望再看他一眼。可仆人们都拦着她,不许她去。待她好不容易脱了身来到灵堂时,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找人一问她才知道,是家里人怕她为此过度忧伤,趁她昏迷的那几天里悄悄将灵柩抬到西山上埋了。她听了那人的陈述,不觉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顿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哭:“明轩呵,我们不是说好一起白头到老的吗?”她怨:“你怎么这么说话不算数,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私!”她骂:“明轩你个王八蛋,让我一人在世上孤零零的,等我去了那边不会饶你!”
现在已在人间将孩子们抚育成人的暮汐,站在了奈何桥边。她知道她的明轩还没死,他就活在桥那边的世界里。她想去见他,但她必须喝了这碗孟婆汤。
她不禁抬头向奈何桥的对岸望去,只见对岸白雾重重。在烟雾的深处,有一个人影正慢慢向桥这边走来。是他?!他回来了!暮汐惊喜地睁大眼睛,望见他的明轩正站在那里,手中拿着她买给他的糖葫芦,望着她笑。一如她认识他的那天。
也许,这便是我的命数罢。慕汐想。忘切固然有缺憾,但只要能重逢,我还能奢求什么呢?明轩,等着我,我来了。
于是捧起孟婆汤一饮而尽,饮毕,用袖子揩了揩嘴唇,笑着望了望桥对岸的那个人,踏上了奈何桥的石阶。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向热闹的西厢房忽然没了声响,心里都很奇怪,便有人前去察看。听知情的人说,当破旧的木门被推开时,年过六十的林夫人身着她出嫁时的那件鲜红的石榴裙笔直地躺在床上。将食指放在鼻翼之间,已然没了气,连身子也早已凉透了。她微笑着闭着眼,样子很是安详。
有好事者发现,林家石墙边那株多年不曾开放的白梅,经过昨天一夜,突然全开了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朵带了绯红,倚偎在一起的梅花。便有人说:“那是林家夫妇二人的化身咧!”
究竟是也不是,我也无法考证了。
当我从南镇人口中听得这个故事时,便一直为慕、明二人的爱情所唏嘘。又因为我素来就有舞文弄墨的癖好,如今,我终于将他们二人的故事写了下来。只不过我学识尚浅,不能将之荡气回肠说尽,只能写个大概罢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