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若狐
张爱玲的悲剧小说《半生缘》,每每读来,总是让人生出凄凉之感。
大概是因为我也有一位为了供我和妹妹读书而忍痛牺牲了自己的学业与青春的好姐姐,所以读这本书的过程之中,我独爱书中的悲剧人物曼璐。
很多人对她的评价是:她是一段悲剧的制造者,却是另一段悲剧的受害者。
针对她是顾曼桢与沈世钧恋情悲剧的制造者这一点,我丝毫不敢苟同。
诚然,因为她囚禁了曼桢,才使伤心欲绝的沈世钧娶了与他同病相怜的石翠芝。但是,这只不过是他们恋情无果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软弱的世钧在此之前就已经妥协了家人,不但狠心辞掉了上海工程师的工作,而且面对自己的父母介意女朋友曼桢的出身“不干净”时,他不仅没有反驳,而且还不敢坦然承认曼桢就是他女朋友的事实,更不敢为了他们的幸福而向顽固的父母据理力争。
以沈世钧的性格,即便没有后来曼璐囚禁亲妹妹借腹生子的发指行为,他与曼桢的美好爱情照样没有幸福团圆的结局。
作为悲剧的受害者,好姐姐曼璐之所以后来性格变态扭曲,我认为是由以下四个方面集中导致的。
1.家人的冷漠
从曼桢的口中我们可以得知她们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的许多人,上至祖母,下至弟妹,都靠着她们父亲那点薪水过活。父亲一死,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一大家子的生活无法维持下去。兄弟姐妹中,唯有他们的姐姐曼璐一个人年纪大些。
于是,从那时候起,她们一大家子就全靠曼璐一个人了。
而那时候的曼璐还只是一个中学生,尚未毕业。
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做其他的工作吧,挣的钱又不多,也不够她养家的,所以,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只有去做舞女。
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
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姐姐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
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挣更多的钱,可怜的曼璐怀着巨大的勇气,牺牲自己的所有沦为繁华的旧上海风月场所里一名交际花。
为了驾轻就熟地应酬,清纯的曼璐还学会了抽烟,喝酒,献媚,然而没有一个人了解她,她独自吞咽着内心苦楚,任人玩弄与欺辱。
岁月蹉跎,年华渐逝,那个圆圆脸,梳着两根辫子的青春无敌美少女转瞬成了一位随时需要用化妆品修葺的年老色衰的女人了。
……身价更是不如以前,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竟然很高兴。
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
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个乌油油的眼圈……
看到这些,让人生出无限凄凉之感。
然而,她母亲埋怨她所来往那些客人渐渐不如以前,客人越来越下流。
她的弟弟看不起她,对于曼璐的朋友感到憎恶。
甚至连一向理解她的曼桢看到她在楼梯口打电话,也会觉得她的声音尖锐刺耳;看到她化的妆会觉得面目狰狞;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会有点恍恍惚惚,“再也不相信这是她的姐姐”;最怕别人提起她家里的这些事情,亦是不敢让同事知晓她家的地址。
然而曼璐却是时时刻刻为家人着想。
她担心自己的身份影响到妹妹的前途,操心妹妹的婚事。
二妹现在也有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
她与祝鸿才结婚,不图他的钱,而是要他事先答应赡养她一家三代。
当祝鸿才借着酒后失言道出对妹妹的爱慕时,她坚决地维护妹妹,呵斥他道:
亏你有脸说!你趁早别做梦了!告诉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实说,我这一个妹妹,我赚了钱来给她受了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牺牲了自己造就出这样一个人,不见得到了头还是要给人做姨太太的!
甚至为了妹妹的幸福,病中孤苦的她尽管渴望家人的关爱,却也不得不与家人保持距离。
她一心一意爱着的妹妹,对于她的付出,亦是从来没跟她说过任何一句感激的话,让她一直以为连自己最疼爱的亲妹妹也看不起她。
她为了这个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的家人却不感激她,不同情她,不理解她,甚至没有人在乎她的悲喜,只是盼其速嫁。
2.婚姻的不幸福
弟弟妹妹日渐长大,尤其是妹妹曼桢已经能够挣钱养家了,母亲便催促姐姐曼璐嫁人,满含苦楚与愤恨的曼璐再愚昧也有自知之明,不到两个礼拜就迅速结婚。而新郎则是那个连她也瞧不起的“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的嫖客祝鸿才。
风月场上的她,红颜已逝,已经没有任何资本可以嫁个好人家,唯有放低身价,嫁给那个既没钱而又无赖的祝鸿才,委屈地做个平凡的姨太太,准备着粗茶淡饭、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就行了。
她以为眼前的男人不在乎她的过去,就一定会是一个能够与她白头到老的好男人。谁知这又是一场噩梦。
穷丈夫祝鸿才娶了帮夫运的她以后果然发了财了。然而,那个当初情愿犯重婚罪也要跟她结婚的男人,火速发迹之后却忘恩负义,喜新厌旧。不但不给她正室的身份,而且天天不着家,整日在外面花天酒地。
这时候的曼璐已经不是交际花了,又因为曾经有过暗娼的经历,所以不孕不育。因此,丈夫每日醉醺醺的回到家后,对她非打既骂。
他的前妻死后,曼璐为了抓住无赖丈夫的心,处处讨好前妻的女儿招第,当小女孩终于叫曼璐妈妈的时候,祝鸿才听了,反而高声反击回骂她道:
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管她叫妈!她也配!
曼璐郁结成疾,鸿才夜夜寻欢作乐,不管不问,甚至垂涎妹妹美色,曼璐气愤地责骂他,他反而专戳曼璐心底的伤疤,出口伤人:
……你又是什么东西!滥污货!不要脸!
我骂了你了,我打你又怎样?打你这个不要脸的滥污货!
痛苦无奈的她,常常独自咀嚼内心的伤痕,辗转反侧,暗自垂泪。
她只是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只是想要有一个人疼,只是想要做一个平凡的妻子而已。然而,却是那样的难。
她心里的苦闷无处诉说,她的家人只是羡慕她表面上看起来优渥的阔太太生活,责怪她胡闹,亦是不懂得她内心的痛苦与折磨。
唯有与初恋豫谨的那些过往是她心底仅存着的一点点美好的回忆,支撑着她在不堪的婚姻生活中步履维艰。
3.母亲的不称职
曼璐的母亲顾太太根本就是一位不称职的母亲。她软弱无能,不仅势利而且根本不关心,不体谅,不懂得女儿。
丈夫死后,身为几个孩子的母亲,身强力壮的中年妇女竟然自己不去努力谋生养育子女,孝敬老人,反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曼璐放弃摆在眼前的幸福,默许她独自承担起一大家子的生计,去做人人嫌弃的舞女。
当曼璐要嫁给那个既丑陋又没钱,还有原配夫人的祝鸿才时,她竟然以金钱为衡量标准:
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
当曼璐背着祝鸿才偷偷地塞钱给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生怕女儿曼桢发现,回到家后,不言不语,可还是自己身上的旗袍明显地凸起一大块出卖了她。
至于后来她又因为钱而被曼璐收买并同样亲手葬送了曼桢的幸福,那是后话。
曼璐为了家庭出卖色相,她却与女儿楼上楼下向来相当隔膜,连曼璐结婚的消息还是伺候她的佣人说出来的。
当年老色衰的女儿来往的客人素质低下的时候,她竟然埋怨曼璐,还劝她速嫁。
当婚后的曼璐向她哭诉自己的委屈与无奈时,她劝慰的话从来不能够瘙着痒处,常常还使曼璐觉得啼笑皆非,她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更是无法设身处地与自己的女儿好好沟通。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她不懂人之常情,明明知道失去豫谨是曼璐心中永久的痛,竟然还忽略曼璐的感受,把自己和奶奶有意撮合豫谨和曼桢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她听,一点顾忌也没有。
两个女儿的人生悲剧,她也是罪魁祸首。
4.爱情的幻灭
曼璐与豫谨的爱情,是她悲剧一生的唯一暖色调,是她心中永远的痛,是她孤独无依时唯一的精神支柱。
父亲在世的时候,17岁的中学生曼璐与豫谨情投意合,在双方父母的认同下,欢欢喜喜地定了婚。
曾经的她也像大多数恋爱中的小女生一样,眼睛里闪烁着爱情的光芒,笑容清澈而美好。
她也会在晚饭之后,与未婚夫豫谨在弄堂里散步闲聊,那样的时光甜蜜而悠长;她也会在未婚夫上学的时候,幸福地把满腹情丝一字一句地倾注在洁白的信纸上,尔后望眼欲穿地等待豫谨的回信。
然而,纯良少女的幸福却因父亲的去世戛然而止。没有了经济来源,原本幸福的家庭摇摇欲坠,为了养家,她迫不得已地做了舞女。
可是,有头有脸的张家怎能容忍这样“不干净”的女人当自家的媳妇呢?所以,善良的曼璐迫不得已地忍痛割爱,主动解除婚约,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此生再也无法回头的道路。
此后,她有很多很多的男人,然而张豫谨永远藏在她千疮百孔的心里,熠熠生辉。
她那无赖丈夫对她再怎样的坏,她却因为心中始终残留着与豫谨的爱情梦幻,而能坚强度日。
当顾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告诉她豫谨来上海的事情时,她只听得头两句,说豫谨到上海来了,并且住在她们家,一听见这两句话。马上耳朵里嗡的一声,之后的话一概听不见了。呆楞了半天,仿佛不信任她祖母似的,再次询问母亲:“豫谨住在我们这儿?”
忽然听见门铃响,曼璐误以为是豫谨回来了,
觉得楼上楼下的空气都紧张起来了,仿佛一出戏就要开场,而她身为女主角,一点准备也没有,台词也记不得,脑子里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是怎样的深爱才会在多年以后闻听初恋情人的消息时,有如此反常的举动啊?
当她得知豫谨依然未娶,近来又和长相酷似她的妹妹暧昧时,她感动不已,以为她心心念念的豫谨仍旧对她旧情难忘。
再加上自己婚姻的不幸福,她转而把希望寄托在豫谨身上。
她用爱抚的目光巡视豫谨住处的角角落落,心中顿生温暖,倍感亲切。
那天,她特意穿上豫谨曾经喜欢的紫色衣服,欢天喜地来见他,想要细诉衷情,却被豫谨冷酷地否认了他们之前所有美好的存在。
她痛彻心扉,泪如雨下,仇恨的火苗在心中熊熊燃烧。
她看到豫谨住过的房间里妹妹留下的东西时,想到长辈有意撮合豫谨与妹妹结合的事实,以为豫谨对她的无情,全是年轻的妹妹故意勾引的。
自此,她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完了。
她的生活虽然凄楚,但是因为有那些曾经的美好,她还可以回味,如今,连仅存的一丁点回忆也被糟蹋掉了。她怎能不崩溃呢?
于是,她把仇恨的矛头全部指向自己一手塑造起来的大学生亲妹妹身上。
为了家庭,她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学业、青春,亦是操碎了心,然而,她的家人不但不关爱她,反而嫌弃她;
有了婚姻,丈夫却夜不归宿,流连风月场所;
她的母亲,无能而又利欲熏心,对她的爱很稀薄;
她唯一的精神支柱面对有些面生而又韶华不再的她,羞于承认,落荒而逃。
所有的这些推动着善良自卑的她一步一步地走向罪恶的深渊,当她良知发现时,一切却已经无法回头了。
当她拖着病体抱着妹妹的孩子哭求妹妹的原谅时,却遭到妹妹的冷漠拒绝,覆水难收,一切都已经晚了。
最后,可怜又可恨的她在悔恨与自责中孤独病死。
死不瞑目她悲情的一生除了生不逢时,除了她自身的自暴自弃,更多的是由她身边的人与事造成的。她好似天空中瞬间盛放而又快速陨落的烟花,带着一地的伤痕与血泪,徒留给我们无尽的伤悲,一声叹息。
所以,我们没有必要把曼桢与世钧的爱情悲剧全部归咎在她一个人身上,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命运悲惨的可怜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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