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从漫长的午睡中醒来, 可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总摆脱不了梦的纠缠,当我想沉入梦境时,耳边似乎总有窗外传来的蝉声,意识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沉沉浮浮。当我最终走出这混沌的状态时,窗外日光已经泛黄,斜照在窗台上。我依靠在床上发呆,身体还没有从漫长午睡后那种萎靡不振的乏力感中恢复过来。
在客厅我喝完一杯茶后,跟我妈说我要过去看看以前的老房子,让她将门钥匙给我。她看着我动了动嘴巴,不过最终想说未说,递给我钥匙的时候,钥匙是从她手里滑落的。她手指有些僵硬,细小的东西抓不住了。
隔着一户人家就是我以前的家,门窗都是关着的,但是没有被封得严严实实。我妈每隔一段时间就打开门窗给老房子通通风,所以老房子看上去还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夕阳染红一片狭长的天空,房子、树木一半映照着夕阳的余辉,一半正被暮色浸润。余晖无力地映照在老旧的门板上,大门底部的木质已经开始干裂腐化,好像病人正被病毒慢慢吞噬。我想起过去夏天父亲给家里的门窗和桌椅刷上桐油的情景,他总是挑最酷热的天气干这活,一连多日屋子里都是难闻的桐油味道。门槛是石头做的,夏天的时候它比任何其他东西都凉爽,我喜欢坐在石头门坎上玩耍,吃午饭的时候也喜欢坐在上面。门锁有点卡顿,我拧了几次才打开。门轴发出吱吱的响声,一股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悲哀涌上心头。
房子里所有的家具还都是我高中之前置办的,如今看来像博物馆的物品,不仅老旧,还都尺寸缩小了。没有人使用的家具就会死亡,没有人住的房子也是一样,它们是依赖人而活的。以前我总是期望将来我们能阖家团圆在这个屋子里,让房子里再次漂荡起欢声笑语。现在这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一个家里的父亲死亡意味着这个家的解体。
父亲一得知自己的病情就想回到这个房子里,那个时候他被死亡的念头占据着。他一辈子追求的是脚踏实地的生活,可是到头来他没有在谁的心底扎下根,他的生命好像悬浮在一个半虚半实的边陲地带。对他来说这个房子是他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在这里他或许能再次体会到昔日的幸福时刻。可我不愿意让他在黑暗阴冷潮湿的老房子里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这个房子有着注定要失去和某种悲哀的宿命。我愿意将他留在明亮、温暖、洁净、周围还有他人的地方,身旁有呼吸机,有急救的措施在准备着,关键的时候用上一用,还能让他清醒过来,再看我们一眼,希望他最后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令人安心的话。此刻我站在父亲房间的门口,回想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明白生命不能永恒,死亡却会。只是让我后悔的是为什么和我近得难分难解的人,只有通过分离才能了解。
东侧的房间一分为二,朝南的房间是我的,朝北面的房间是苏梅的。我的房间大一些,因为朝南光线也好得多。苏梅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打工了,她带着稚气未脱的脸和我分离,等我再见到她时她就长大了,但在我心里印象最深的是她眼睛噙满泪水的样子。我为她辍学而可惜,但是我又无法想象她在读书这条路上的前景。现在显露出来的人生之路,在我们尚还懵懂的时候就已经踩在脚下了。
我房间里的床、衣柜和书桌都在原先的位置,颜色都变得更加灰暗。书桌上面刻划的痕迹不见了,好像是一件仿制家具。以前我用报纸铺在书桌上以遮挡乱涂乱画的污迹,将书沿着窗台依次站立码放整齐,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将书桌收拾一新。我拉开书桌抽屉,打开衣柜,衣橱里放着的是一堆旧被褥床单蚊帐之类,我的旧书本全部都没有了。以前我见我的旧书都整齐码放在抽屉和衣柜中,我对我妈说这些旧书可以处理掉。她说书留着也不碍事,她不仅保存了我的旧书,还自觉有责任将老房子维护好,为此不惜花钱翻修过两次。她说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保管好房子,要是我和苏梅两家人都回来还可以住一住,等她两眼一闭,房子随我们怎么处理,她眼不见也心不烦了。
“哥哥------”
我回头看是苏蕾叫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吓我一跳。”
苏蕾脸一红,说:“妈让我叫你吃饭。”
我合上衣柜的门。
“你找书吗?”她说。
“没有,随便看下。”
“因为屋顶有点漏水,你的书放到隔壁房间了。”
我看到衣柜一侧的确有一块水渍,说:“漏就漏吧,反正没用了。”
苏蕾没说话,领着我走进苏梅的房间,指着床头木架上放着一个木箱对我说:“书都在这里面。”
我走过去,打开箱子。除了我初高中的课本和学习用书外,还有一些小说和杂志。其中有几本最古老的几本书是平叔的,他以前农闲的时候会看武侠小说。我最初看小说就是受他的影响,书也是向他借的,后来他干脆全部送给我了,我将它们视为珍宝。有一次因为书被一个小伙伴不小心撕破,我和他打了一架,后被我妈打了一顿,我赌气地绝食了早餐和午饭。这件事起初是我童年的一件笑谈,后来演变成了我从小就爱惜书本和酷爱读书的美谈。过去阅读小说那种驰醉神迷的情感再也没有了,翻动着已经泛黄的书页,我过去的某些部分也被封尘在其中了。
“这些书都过时了,谁也不会看了。”我说。
“我差不多都看过。”
“你都看过?”
“差不多吧。”
我想到她现在读的是中文系。她读这些书的年纪还小,不过很多种子就是在童年撒下的。我在看这些书的年纪想着将来当一个作家,高中文理分班时还犹豫过,不过那时候我当作家的信心不足了。有些书本上还有我写的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等,现在看字迹和心迹都有几分幼稚,但它们的确是我曾经的自言自语。
“你还记得这个吗?”她从一本书的书页中取出一张旧款五元纸币对我说。
我就知道它是我的,但是依然难以置信。我曾将它当作书签夹在书中保存,可有一次我想把它拿出来花掉,可任凭我翻遍所有的书本,都没有找到它,我想是它被别人拿走了。没想到它不仅躲过我的搜查,这么多年依然完好。
“在这本书中?”我指着苏蕾手中的那本《迎春花》说。
她点点头,将书递给我。我明白了,这张纸币得以幸存是因为我当时笃信我将它夹在郁达夫的《沉沦》或是沈从文的《湘行日记》,这两本书和这张纸币是我一起从南京带回来的,所以我对其它书本翻找时没有那么仔细,它因此而得以幸存。
我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读小学的时候。”
“你竟然没有花掉它?”
她脸一红,说:“对不起!你的那张钱被我用了,这是我后来放进去的。有一次我将交给老师的钱弄丢了,就拿去救急了。”
“何必呢?”
“妈妈不让我拿你的东西。”
“书也不让?”
“她说这屋子里的东西都不能动,不过书我后来还是拿了,看完又放回来。”
“她很凶是吧?”
她垂下目光,说:“还好,她是个急性子。”
“她是很固执的人。”我说。
苏蕾没有说话。
“他们经常吵架?”我问。
苏蕾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垂下,说:“还好吧,对他们来说已经习惯了,现在也好多了。”
“这五元钱是我初三那年暑假打工挣的。”
“听爸爸经说过很多次。”她露出微笑。
“可他并不知道这五块钱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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