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坐上离开新疆的火车,那是全国最长的铁路线——伊宁-上海线,全长4000多公里,也从此再没见过6月的新疆。
火车开了3天,6月的新疆已经隐隐露出了枯黄的端倪,一路向东,植被却越发茂盛,颜色愈加鲜艳。火车被越来越多的绿色环绕,仿佛正扎进另一个国度。
我躺在中铺睡不着,索性跳下来跟人闲聊。
下铺的老爷子是个退伍的老兵,也坐着慢吞吞的火车从伊宁去看望上海刚出生的外孙。
“丫头是干什么去?”老爷子不由分说地塞给我两个卤鸡爪,笑眯眯问道。
这是新疆人熟悉的往来方式,热情、辈分分明而不由分说,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多边界。
想到出门时的情景和此行的理由,我心中一酸,强颜道:“毕业旅行。”
“你们这一代真是好啊,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了。不像我们,那时候去一趟上海要坐7天的火车,就是那种绿皮的,铁轨修得也不好,弯弯曲曲的,坐在车头能看见车尾。”老爷子非常爽朗,大笑道。
车厢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来上海呢?大概许多年前已经埋下了种子。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了,一篇文章中短短的一个片段:“他们相识在一条轮船上,湿热的下午,广播里放着的是那首《地久天长》。”
这个场景对小小的我来说,简直是能想到的最极致的浪漫了。远行就是浪漫,长途奔波就是浪漫,怀有乡愁就是浪漫,坐轮船就是浪漫。
在鼋头渚第一次坐了轮船。
小花在无锡读书,我在上海面试结束后,在虹桥火车站,和奔过来的小花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是我在家乡的挚友。
我们站在轮船的最上层,又凉又湿的风吹过脸颊,水濛濛的雾气底下藏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小岛,广播里传来分辨不出名字的歌曲,但很好听。我几乎幸福得昏了头。
湖边的桌椅也笼着湿热的气,傍晚的新疆早就凉快下来了,这里依旧是热热热。
暮色渐渐袭来,我催小花回去,手机里的时间提示着还不到6点。
“不到6点就天黑?!”我几乎跳起脚来,像每一次天还亮着就被大人催促着睡觉,仿佛强行用一块幕布盖住格外清醒的你。
我们沿着湖边的林荫道缓行,这条柏油路又平又宽,偶尔蜿蜒几处,更增意味,像是南方女孩子认真做报告时也不免流露出的娇憨。
南京路步行街的人真多啊,如此平常的日子也摩肩接踵,几乎没办法快步走起来。
这是上海对我的第三次冲击,除了全世界都被包围的绿色,除了早早地盖下天幕宣布一天结束,这么多的人和琉璃般的楼宇,超出了我对上海的想象,也正是我对上海的想象。
我催促小花快点走,草草看完就行了,毕竟我们都要在这里工作了,机会还很多呀。
她一百个不情愿——上班和旅游的心情是不一样的,玩就玩个尽兴。
为什么不当天就玩尽兴呢?我们那时候太穷了,我想赶最后一班地铁回住处。
我的扣扣嗖嗖和小花的及时行乐产生冲突是必然。
我们在东方明珠底下争执。“看两个球就行了,也能看全黄浦江。”我奋力把预算往下拽。
“不行!来都来了,还让我最终被别人踩在脚底下,怎么都不爽!”小花来了上海许多回,还从来没上过塔,这次才下了决心。
结论还是上两个球,因为我画了个大饼给小花:“等有钱了,我请你在塔顶的餐厅里吃饭。”
事实上,直到我们先后离开上海,谁都没有变得比那天更阔绰,当然,更没有那天潇洒了。
我来上海,要比小花曲折百倍。
小花就在离上海不远的无锡上学,把行李顺手寄到上海后,她爸爸只能在电话里干瞪眼。
而我要从家赶来,我提前约好了在上海一家图书公司的面试。
临近出发的每一天爸爸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一副淡漠的忙碌。
“爸你看,他家还出了你看过的这本书啊。”我不看,我怕烫着手。他正给我熨上班要带的西装。
“哎,爸,你看他家发展不错啊,又搬了新楼。”
“看什么看,搬来搬去,一听就是传销!”他头也不抬道,继续盯着二十多分钟了还没翻页的书。
可他的情绪在我出发的前夜爆发了。
我和妈妈正包着饺子闲聊,他就一遍遍地进门又出门,重重地大步走来走去,进进出出,把门摔得山响。
他一向温和,再大的事情打给他电话,都会觉得原来没那么严重。
可是他这次崩溃了。
终于在我面前站定:“上海有什么好?!去的人那么多,能混出来的有谁???”
我无从解释。
他摔了门出去,立刻又进来。
“内地那么多聪明人,你这点本事能混饱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哽咽。
我流下泪来:“我这一辈子只是想做一点喜欢的事情,我想要做有成就感的事。”
夜里其实没睡多久,听到厨房妈妈擦擦的切菜声时,我看了眼表,凌晨4点。
爸爸已经在热车了。
6点多出发,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爸爸提着我的箱子走在前面,妈妈坚持要背着我的书包,其实就几步远,我依了她。
车里已经感受不到爸爸昨天的暴怒和崩溃了,他俩温和又笑嘻嘻的,把我送上了这条最长最长的铁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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