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之怨

作者: 相国1974 | 来源:发表于2020-07-08 09:34 被阅读0次

【注】:

读过这个故事的人,可能会说这故事很像《今昔物语》中那个白狗和小女孩的传说。但我要强调的是,我写的这个故事来自于一位牧羊人,这位牧羊人来自我的家乡,离日本的关东实在太远,年代的差别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因此,尽管有些相像,但这两个故事还是两个故事。何况牧羊人所讲的故事结局与《今昔物语》中的结局截然不同,这也是一个明证。


话说去年秋天,我回了一趟山东老家,中间陪父母去探望一位远房的亲戚,去到了一个此前从未造访过的偏僻山村。我们去时正值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我这个人不喜欢同那些不相熟的亲戚们聊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于是一个人出了门,往村子后面的山上走去。

沂蒙山的诸峰以高陡著称,山顶皆是直立的绝壁,如刀切斧劈一般,称为崮。我虽然自幼生活在这些大山中,但毕竟已离乡三十多年,如今看到这类山峰仍倍感亲近,于是沿着山路上行,竟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大山深处。

我便是在这大山深处遇到了牧羊人。我遇见他时,他正坐在一间破败的石屋前台阶上抽烟,十几只羊散落在石屋前后。看见我靠近,一只山羊扬起长了长须的下颌叫了几声,牧羊人抬头,也扬起长了长须的下颌冲我笑了笑,算是跟打个招呼。他的脸上浮现出对我这种城里人的好奇,也流露出于这荒郊野外偶遇路人的友善。

我停下来跟他打招呼,又请他抽烟,我是个慷慨的烟友,他又是个本性外向的老头儿,很快我们就熟络起来了。我告诉他我是一个作家,常写一些无聊的故事,于是他立刻兴奋起来,忽然站起身来,用力地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看看我们身后的破败石屋,提高了嗓门儿说道:“那我跟你讲个离奇的故事吧,真人真事儿,不是你们城里人瞎编的那种,你可以把它写出来,保证人人都会稀奇!”

下面就是牧羊人所讲的稀奇故事,为了叙事的方便,我采用了第一人称,也就是牧羊人的故事视角。


老汉我今年七十九了。这个事儿吧,还是发生在我小的时候哩,那个时候我有多大啊?十岁?没有,可能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那女娃被扔掉的那一年,我好像刚到上学的年龄。对了,那一年解放了嘛,这么说来,我那年就是八岁,那女娃十二三岁,大概就是这种时候。

说起这女娃吧,挺可怜的。她不是我们村里人。大概在她三岁那年吧,跟着一个要饭的女人来到我们村。也不知道那女人是她的娘亲还是什么人,在我们村里转了一圈,走了。女人是走了,女娃却没走,傻乎乎地站王大锤家的大门口。大锤媳妇地里干完农活回家来,一看,自家门口咋有一个小孩儿呢?还眼生,就慌了,四处里打听,打听来打听去,算是弄明白了:上午村里来了个要饭的女人,带着个女娃,一边讨吃的,一边打听谁家没有孩子,村口的狗剩媳妇就给她带到了王大锤家门口,说这家媳妇嫁进门儿五年多了,也没见生孩子的动静,你去问问她吧,兴许她能替您养了这个孩子。说完这些,狗剩媳妇就回家了。后面的事儿是大锤家邻居说的,说她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并排坐在大锤家门前的石阶上,她看到女人陪孩子说话,给孩子吃包袱里的馍馍,看着像是娘俩儿。后来太阳偏西,她就下地锄草去了,后面的事儿就不清楚了。

大锤媳妇打听完,自己心里一合计,就全明白了:那个讨饭的女人把孩子送给自己了,她知道自己没有孩子,一定会宝贝这个收养来的孩子,把她当成亲生的来养。既然放心了,于是就偷偷走了。

想明白了,大锤媳妇就蹲下来看那女娃,女娃长得白白的,可不像讨饭人家的孩子,模样儿也俊得很。那女娃看大锤媳妇蹲在自己面前,开口就喊了一句:“娘……”

大锤媳妇听着这一声娘,心里那个美啊!于是她一把抱起孩子,搂进自己怀里,激动地话都说不出来了。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插话问道:“这孩子为什么一开口就喊一个陌生女人娘啊?”牧羊人笑笑,脸上显出农民特有的狡猾神情,回答我说:“估摸着啊,那个讨饭女人跟孩子说过,孩儿啊,一会儿你看见一个大娘来了,记得喊她娘,记住了吗?喊娘,就有糖吃,知道了吗?糖!糖!”我说你咋知道的呢?牧羊人又说:“那女娃在大锤媳妇怀里喊了好几声,旁边的人都听见了,就大锤媳妇没听见:‘糖!糖!娘,糖’,大锤媳妇听成了一连串的‘娘’,于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哎’,‘哎’地应,把大家乐得够呛!”

在牧羊人的笑声中,故事接着讲了下去。


就这么着,女娃进了大锤家,成了大锤和大锤媳妇的掌上明珠。大锤有力气,养活一家三口人没有问题,家里有好吃的,必定先给这孩子,有了闲钱,必定先给这孩子买花衣裳。所以这孩子着实过了两年好日子。这一晃啊,就过去了四年多,那条黑狗出现的时候,女娃大概也有八岁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四岁了,开始记事儿了,那个时候我经常跟那女娃子一起玩,上山下河的,我小,喜欢跟在他们那一拨大孩子屁股后头玩。

对了,得补充一件事儿,这件事儿对后来发生的变故肯定有极大的影响。在那女娃来到大锤家后的第二年,大锤媳妇竟然怀孕了,再一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大锤跟他媳妇别提多高兴了!但世间凡事,有人笑自然就有人哭。自打有了自己的亲儿子以后,大锤两口子对女娃的照顾就越来越少了,但因为已经养了两年,又合计着长大了给儿子做老婆,所以这两口子待她还是可以的,没有少了她的吃的,只是新衣服自然是没有了,安排做的家务活儿也慢慢多了。又过了两年,也不再让那孩子喊两口子“爸”、“妈”了,改喊“叔”、“婶”了。在村里人看来,那女娃已然成了他们家的佣人了。成了佣人后的女娃就这么着慢慢地长到了八岁,这才与她前世的仇家遇上。

话说村口的狗剩家养了一条母狗,在这条狗十岁的时候,忽然怀了胎。狗的十岁,差不多想当于人的六十多岁吧!村里人就没听说过八岁以后的狗还能怀孕的,这是第一个让人感到离奇的地方。两个月后小狗生下来了,只有一只!村里人就没有听说过生小狗只生一只的,这是第二个让人感到离奇的地方。

但是还有第三个让人感到离奇的地方。话说村里生了小狗,小孩子们都会跑去看,东家的小朋友来了,摸摸小狗的头,它乖乖地;西家的小朋友来了,摸摸小狗的头,它乖乖地;唯独这女娃来了,刚想伸手摸小狗的头,小狗就立起身来了,刚满月,还没长牙呢,就呲着牙花子冲着女娃低吼,那样子你没见过,谁见过谁都惊奇地不得了!好像这狗认得女娃,还跟女娃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得。

女娃也觉得奇怪,搞不明白这只小狗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自己,于是她尽量不去村口玩,尽量不跟那只狗狗遇见。不过,她不去找那条狗,那条狗却来找她了。话说一晃一年过去了,村口的小狗已经长成一条黑色的大狗,这狗身形格外高大,跟别的狗打斗起来不光有力气,还凶残无比。很快,这狗就成了村里的狗老大,连山上的狼群也怕它几分。

话说这一年秋天,女娃已经十岁,个子已经长到锄把儿高了,也已经成了家中的正经劳动力。这天,她正在山脚的地里收玉米,那些玉米跟她的身子差不多高吧,她掰完一篮子玉米,就走出玉米地,来到放柳条筐的地头儿。可巧!正撞见那条大黑狗。大黑狗不叫不吼,看见她走出玉米地,一下子蹿起老高,从坝子上直扑下来,把女娃当场扑在地里,下嘴就是一口,狠狠咬住了女娃的脚脖子。当时地时干活儿的还有大锤媳妇,当时就吓傻了,直到那黑狗将女娃小腿上的肉撕下一大块,“噗”地吐在地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弯腰去捡石头,用力砸向狗头。这条大狗受了伤,这才低吼了几声,慢慢退回到坝子上面去了。

女娃被大锤媳妇背回了村里,村里的郎中来给治伤,但伤势太重,女娃右腿的筋骨居然被咬断了,那时候医疗条件也不咋地,从此以后,女娃成了一个瘸子。原本就是一个被收养的讨饭女人的孩子,先是变成了大锤家的佣人,现在又变成了一个瘸子,失去了劳动能力,还需要别人照料,可想而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女娃在大锤家的处境会经历什么样子的变故。不过呢,大锤两口子虽然已没了让女娃做儿媳妇的打算,也看她没了做佣人的价值,但两口子还是有些仁义在心里的,女娃残废后的头两年,她还是住在大锤家,每天拄根木拐,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在大锤一家三口儿的白眼下讨口饭吃。

至于那条黑狗,大锤也拿它没什么办法,连那狗的主人现在都怕着它,全村里没人敢招惹这条畜生,它每天继续在村子里逛荡,有时候还进到山里去,满山追逐野兔子什么的,倒是没再继续来大锤家伤害女娃。

就这样,日子不明不暗地过了两三年,女娃十二三岁了,那时候我也七八岁了,不幸的命运再次降临到了这女娃的头上。

这回是瘟疫。这一年春天开始,村子里就开始陆续死人,从瘟疫进村开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有两成村民死掉了。大锤家第一个生病的就是女娃,女娃生病后,大锤跟媳妇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大锤找到了正倒在茅草席上抽冷汗的女娃,丢给她一包衣服,一包干粮,只说了一句话就回屋了。

“你走吧,本来就不是咱家的人,你去别处吧,莫传上弟弟”。

就这样,女娃拎起包袱和干粮,拄着那根木拐,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家门,沿着村后的小路向山里走去了。那个时候啊,还是农历的二月哩,她就这样一个人进了山,来到了山腰的一处密林里。密林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女娃生着重病,又是瘸子,走到这里就走不动了,就在这里停下了。说是停下了,其实是不死心,想在这里等,等爹娘后悔了,自然来接自己回家。

据说女娃在那块大石头上不吃不喝坐了一整天,直到天黑的时候,她还眼巴巴地看着来时的山路,希望家里人来接她重新回家。但等到天黑了,天又亮了,也没有等到人来。女娃终于彻底死了心,她在大石头上睡着了,她巴不等一觉睡过去,再也不用醒来,再也不用看见这个冰冷冷的世界。

午夜的时候,女娃忽然醒了,她听见黑暗中传来野兽相互撕咬的声音,她隐约看到几对绿荧荧的光划过黑暗,她还听见石子撞击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声音,枯树叶子混着风卷起来的声音。后来,她的眼睛能看得越来越清晰了,她终于分辨出了那条大黑狗的影子。

她后来说,她对它太熟悉了,她后来对村里的孩子们讲起那个故事时,总是要这么说,她忽然就想起来了,那条黑狗她认识,不是这辈子,而是上辈子,在那个夜晚之前,她一直没有认出它来,就连被它咬了,她还是没有认出它来,但在那个夜晚的黑暗里,她一下子就认出了它,上一辈子里,他们是夫妻哩!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黑狗没有死,女娃也没有死,野狼们退走了,大山深处的那块大青石上,只剩下那条奄奄一息的黑狗和那个濒临死亡的女娃,他们静静地躺在那张大青石上,像两具尸体。村里有人看到了,就回村里跟大锤说:“你家娃给大黑狗咬死了,大黑狗给你家女娃咬死了”。

王大锤听完村里人的话,喔了一声,扭头忙手上的伙去了。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再次打断了牧羊人的讲述,问道:“他们都没有死,是吗?女娃后来还建了这座石屋,又活了很多年,是吗?”

牧羊人斜眼看了我一眼,略带嘲讽地回答:“你好聪明哟!”

“我是不希望他们死掉。”我说,“那条狗,应该也跟她一起生活了好多年,是吧?”

“希望只是希望,生活就是生活。”牧羊人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忽然说出了一句在这山村乡野听起来令人诧异的话,这话在我的心里产生了极不舒服的感觉。

“你不想知道那黑狗为什么要咬女娃吗?你不想知道那黑狗又为什么要拼死救下女娃吗?”牧羊人接着说,一边说,一边眨巴着眼睛侧看向我。

“我想,是他们前世结了太深的缘,所以造了太深的孽,上一世的怨没法完报,所以要用这一世继续报吧。不过,怨消了,恨灭了,爱就又生出来了。”我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回答牧羊人。

“看来你们城里人啊,也有相信因果报应的,我还以为你们都是无神论呢!”牧羊人略带失望地说道。然后,他慢慢站起身,再次用力地拍拍屁股上的土,忽然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手上的鞭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羊群从立刻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了,牧羊人双手抄在身后,长长的鞭子像长出了一条细细的尾巴,他冲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慢慢从石屋前离开了。我目送他走在陡峭的山路上,身子微微前躬,白发稀疏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前伏,双手仍一直抄在背后,双脚却走得异常稳当与自在。羊群跟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就像系在鞭梢上的一团乌云。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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