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金色的晨光照上窗台的时候,忍不住用手指在泛着水雾的玻璃上写字,外力的施加让水痕蜿蜒成溪,像春天写下的第一行草书。
有一束光恰巧穿过还在流淌湿意的“立春”二字,惊醒了窗台上沉睡的种球——它顶出嫩芽的姿态,像极了婴儿攥紧的拳头。所谓立春,不过是时光长河里某个泛着微光的刻度,但当我们俯身凝视这刻度时,整条星河都在瞳孔里流转。
阳台花盆里埋着去年的栾树籽,正在用胚乳静默地写信,给东风,给春雨,给每一个喜欢春天的生命。
它用日记的体裁,诉说冬天是怎样退去,春天又会怎样到来,大自然究竟怎样地完成这奇妙且伟大的过渡。
它细致描绘窗外冻土如何一点点分娩绿意;游鱼在冰面的裂纹里怎样衔着阳光织就金线;乌鸦衔走的枯枝末梢上萌动着肉眼难察的芽孢。春天从来不是暴烈的革命,而是百万次温柔的渗透,是冰河下涌动的暖流,是黑暗中攒聚的萤火,是旧衣裳里悄然抽出的新丝。
在结语里,它说:“你看,冬的最深处,就是春天。”
瞬间觉得,我的窗台上有一团朦朦胧胧的春天。
要打开窗子的,让更多的春意进到屋子里头来,或者说,我得出门去了,去迎接又一个新的春天。
沿着楼下的小路踱步,发现池塘边裂缝里的青苔正分泌某种秘语,听不太懂,只是觉得新鲜。最先来到的春,只是一种微弱的气息,被冬用凛冽狠狠地稀释着,掩盖着,你需要格外好奇,特别敏感,才能感受到它的痕迹。
走的再远一点,护城河边的柳,远看和冬天里没有两样,仍是光凸凸的。但近看时,干枯的皮肤变得润泽,有青色的生机汩汩流动,它的枝条延伸披离,团成一簇簇浓郁的春天的风。这是立春特有的气象,混合着残冬的冷冽与初阳的暖意,像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新旧时光在此晕染交融。
河面上还有薄冰,但更里面靠近中心的位置,已经荡起柔软又轻灵的涟漪,游鱼撞击冰面,像是在啄食凝固的时间,它们的尾鳍扫过冰层,如同钟摆叩击透明的表盘。桥头卖糖画的老人支起铜锅,琥珀色的糖浆在寒风中拉出金丝,缠住几个路过的孩童。他们呼出的白雾里,悬浮着冬天的童话,他们飞扬的眉眼里,蕴含着春天的故事。
时光漫漫,越来越多的春之使者会用自己的方式向人们报告。梅树是最狡黠的密探,当人们还在数九歌里打转,它已把花苞伪装成结痂的伤口。你怜爱地用目光去碰触,触到的不光是蕾芽,还有滴答行走的时间,柔软羞涩的春天。某个清晨,暗红的痂突然迸裂,露出雪白的内里——原来寒冷也可以催生出如此的明媚。
菜市场里,冬储大白菜的褶皱间钻出嫩黄菜心,像老人怀抱着新生的孙儿。卖豆腐的妇人掀开棉被,乳白的热气中浮出十二月的霜、正月的雾、二月的雨。穿堂风掠过时,蒜辫上的干皮簌簌飘落,如同褪去的旧日历。
曾在博物馆见过商周的青铜犁铧,刃口残留着三千年前的春泥。而今人们不再观星象择农时,但路口卖花的老妪仍会念叨:“立春三日,百草发芽”。
古人在这个节气要"打春牛",用彩杖击碎陶土塑的耕牛,让冻僵的土地苏醒。而今我们不再需要这种仪式,但每个人心里都该养一头春牛。它不必金光璀璨,不必膘肥体壮,只要蹄印里藏着种子的梦,犄角上挑着露水的歌谣。就像《齐民要术》里记载的,立春后"阳气始动",农人要"修耒耜,具田器",准备在解冻的心田里播种。
春天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作家冯冀才认为:它原就藏在万物的生命之中,从生命深处爆发出来,它是生的欲望、生的能源与生的激情。春天是不可遏制的,不管严冬多么漫长。哪怕在最冷的北方,朔风的尾巴总连着明媚春光,扫去白雪,一准能升发出连天的醉人绿意。冻土中的草芽,那些柔嫩的绿色,多像我们不敢声张的渴望,在经年积雪下始终保持着破土的姿势。
此刻站在季节的门槛上,我听见无数细小的碎裂声在天地间回响。那是冰层解甲归田的私语,是种壳迸裂时的战栗,是蝉蜕挣脱桎梏的欢歌。所有的重生都始于微末,所有的盛大皆起于幽暗。
正如《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所言:"立,始建也",这建的不是琼楼玉宇,而是让每粒尘埃都成为星辰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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