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场遗留的痕迹来看,成峰的自杀更像是一种自我冲突的行为。”陆良将现场拍摄的几组高清图片投影在会议室的荧幕上,“这张脚印的图片是最清晰的,脚印前断的印花有很明显的旋转痕迹,整体呈现一种左右擦出的感觉,并且在在这些擦除的印迹之上依旧存在比较凌乱的旋转摩擦的痕迹。一般我们在焦虑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作出用脚掌摩擦地面的动作,而这种旋转的痕迹,更像是一种很刻意地转身。而结合视频我们可以大致确定,成峰应该是在转身躲避着什么,而他在躲避两次之后,好像很用力地向大楼内侧甩了一下手臂,之后就开始和死者周雨薇有了简短的交流。”
“成峰好像在摆脱一些东西的束缚,”吕丘北喝了一口茶,是今年的新茶,不知道是因为水的原因还是杯子的原因,茶水总有一种淡淡的铁锈味道,“而那一甩胳膊的动作应该是他最终作出了决定。所以他才会用这样一个很特殊的方法帮助死者寻找一个微渺的生存机会。”
张新河眉头渐渐拧成一道涵义内敛的绳索,让额头上的皱纹多了几分峥嵘的感觉,“所以,吕顾问的意思是,成峰是受人胁迫?”
吕丘北点点头,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味道奇怪的茶水,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喉咙总是干得像是在冒火,有一些隐隐的疼,早上在法医办公室找唐曼那丫头要的润喉糖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反倒让他觉得心理愈发堵得慌,声音有些发哑,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一句,“凶手是成峰,但真凶另有其人。”说罢反倒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仿佛像是说开了自己的一个心结,这个案子总是让他想到自己多年前的亏欠,这个“真凶”,更像是吕丘北自顾自做一个自我谴责,好让自己好受一些。
但这句话却让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种雪上加霜的气氛。
成峰杀人案的结案,仅仅是一个开始。这种循环往复的感觉,以及由成峰引起的一些回忆和愧疚,让吕丘北觉得有些恶心,吕丘北努力压抑住自己干呕几下的欲望,让刚刚舒展开的心结更加纠缠地堵住。“中年危机”,吕丘北脑海里想到这四个字,心里不觉得有一丝荒凉,别人只能看到他的绿洲,只有他知道在自己和前妻离婚的那一年,过于灿烂的阳光让那处绿洲变成了一片荒漠,至今只敢躲在背面。在这个背面,吕丘北是孤独的,更多的,是一种自私和自责纠缠的情感,还有一种叫自尊心的东西,也不断推销着郁结。
虽然从死了人的事情上联想到自己某些感情方面的事情有些不妥,但是吕丘北一想到不论是案件还是自己的感情问题,都是死了,心里那些不平衡也便消散了很多,反倒多了一些奇怪的宽宏大度。而这种宽宏大度之下,吕丘北的思绪突然想到了一处缺失,周雨薇身上并没有发现那个精致的香薰瓶,而周雨薇身上也并没有被凶手分割器官,根据成峰采用的杀人方式,凶手应该仅仅是希望将尸体示众。
也许,在凶手的心中,周雨薇这样的身份,配不上那种罗曼蒂克式仪式化的死法?吕丘北低下头,有的犯罪人认为自己是掌控生死的裁判者,而在这种“使命型”凶杀者扭曲的心中,他们越是认为“猎物”有重要的地位,越是会采用残忍的方法,表达自己的重视。这次,应该就碰到了这样的凶杀者。
“吕顾问,能不能给我们大致做一个分析?”张新河捋了捋头上不多的头发。
吕丘北从自己的思索着惊醒过来,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张新河越来越高的发际线,“中年危机”四个字突然戴上了一顶有趣的帽子,吕丘北用端起茶杯的动作掩盖了自己想笑的冲动,“现在的情况,没法作出更多的侧写,因为现场所留存下来的一切现象,全部能够描绘的,就是一个身处婚姻漩涡的单亲孩子,用极端的方法表达自己想要父母复合,但又不希望父母与自己有太多交流。成州案中那个诡谲的芭比娃娃代表的是成峰本人,他缺少父亲的关爱,因此希望躺在父亲的怀中感受父爱,但是由于和父亲分开太久,产生了一种陌生感,而且成峰心中对父亲的离家抱有一种深刻的怨念,所以又不希望父亲可以拥有孩子的爱,因此才会将成州的胳膊摆成那样一个奇怪的样子。而成峰杀害自己母亲的行为,则是对自己母亲本质的一种好奇,从成州的日记中可以看出,楚瑶将婚姻的一切怪罪到成州身上,甚至不允许父子相见,想必楚瑶经常将这种情绪传达给成峰。而这种情绪,对于成峰而言是很纠缠的,也是很冲突的。所以,成峰用这种极端的方法试图看清母亲的想法。而那个盛放心脏的瓶子,则是成峰心中最深刻情感的抒发。至于周雨薇的死和被缝合在尸体之中的香薰,应该是案件向幕后主使的联系。”
张娜听到“缝合”二字,心中那个久埋的疑惑又冒了出来,“在尸检中,我发现整个解剖过程都是很流畅的,但是只有最后的缝合部分显得急躁而不稳。”动了动鼠标,将那两张缝合线的图片投影在屏幕上,两道缝合线歪歪扭扭,像是一个学生用铅笔随便在作业簿上画了一道直线,“从解剖的切口的平滑利落,相对比一个极度不专业的缝合,这很明显是两个人所为。”陆良转着手中的笔,问道:“但是不能排除凶手故意这样做的可能性。”
张新河点点头,看着吕丘北,吕丘北凝视着屏幕上那两道歪歪扭扭的线条,脑海中不断重现着当时在现场的记忆——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脏器,甚至连前任房客丢弃的碗筷都洗刷得干净——那股很居家的洗洁精味道竟然在记忆中印刻得清清楚楚,洗洁精的味道又变成了一种淡淡的法国香薰的味道,吕丘北仿佛又看到那个精致的香薰瓶,淡淡的迷迭香,隐约的人体组织的腐臭。“凶手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很严重的强迫症患者。”吕丘北声音更沙哑了,“这样不专业的缝合,不可能是凶手本人的操作。”
唐曼有些小心翼翼地说:“所以,您的意思是,成峰?”
吕丘北点点头,“成峰没有丰富的医学知识,不可能独自完成解剖的过程,而缝合,更像是他在缝合自己的伤口。这样,更符合成峰的行为特征,也可以给他的两起杀人行为画上一个句号。”
张娜有些吃惊地看着吕丘北,吕丘北扫了一眼张娜的表情,“缝合,象征着治愈。”这次的声音多了斩钉截铁的确定,“我认为,成峰,是解开案件的关键。”
张新河点点头,命令警队顺着吕丘北的思路,重新对成峰进行调查。
食堂的饭菜多少有些寡淡,不过刑警队的警员也仅仅要求吃个饱腹,寡淡也有寡淡的好处,张新河的这句话成了队员们自我安慰的方式,虽然没有人去关注这个“好处”到底是什么。吃过午餐,能抓住点时间休息一会儿就是很大的奢求,张娜活动了一下手指,方才将手感从解剖刀切换为筷子和汤匙,紫菜鸡蛋汤没多少味道,但多少有些热气,让张娜感受到停尸间外的温度——不过,看到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张娜突然没了多少胃口,这点热气也好像凉了几分。吕丘北坐在张娜对面,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口回锅肉,边咀嚼着肉片,边用嘴猛地吸了几口气,缓解着回锅肉的烫热,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张娜,下午和我去一个地方。”
张娜点点头,用力往嘴里填塞了几口米饭,好像白米饭也比吕丘北的话更有滋味一般,却反倒被米粒中残留的一颗小石子硌到了牙齿,生疼,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反观吕丘北,此刻倒是解决了盘中的饭菜,悠哉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朋友圈。张娜郁闷至极,都怪老吕是一个闷闷不乐的人,这样一想倒是有了些胃口,便不再当对面有人一般。
但是吕丘北好像故意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一般,将手机推到张娜的餐盘旁边,指着上面的图片说道:“成峰的微信朋友圈,在最近半年内经常出现的一个定位,就是这里了。”张娜看了一眼,北山区博雅路345号,和自己住的地方这么近,吕丘北继续说道:“你在博雅路住,想问问你,你知道这个地方吗?”张娜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吕顾问,你才来警队没多久吧?”
吕丘北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下午和我去这里调查一下。”说罢,有些戏谑地看了一眼张娜身边一直低头吃着碗豆焖面的唐曼,起身离开座位。唐曼一阵心虚的感觉,早知道就不告诉这个吕顾问张娜的住址了,只是那一个戏谑的眼神,就让唐曼感受到了被戏弄的尴尬。虽然打听住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唐曼当时告诉吕丘北的时候,心里也觉得很正常——但是刚刚那个眼神,让她不由得心中有一丝五味杂陈,早知道不告诉吕顾问地址,是心中唯一想着的,但是至于为什么早知道不告诉,心里却实在很模糊。
“小曼,下午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张娜嫣然一笑,端起餐盘起身,唐曼的思绪被打乱了,虽然一直是一团乱麻,只好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逼着自己用对那个地址的好奇感代替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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