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这篇已经发到一个公众号了,编辑针对其中字句作了修改,我在此把原文放出来。)
二十四节气中,“小雪”实在普通至极。然而,每到这天,我都要给阿长发一条短信:今天是小雪哦。他回复一个笑脸。
此“阿长”当然不是给幼年鲁迅以志怪小说启蒙的长工“阿长”。毕业三年后,他裸着上身,在浴室镜子前,腹中运足气,“你看,去年我的肚子有这么大。”镜子里活脱脱一个腹腔奏着慵懒歌谣的癞蛤蟆。大学一年级的他,肩膀宽阔,体型匀称,走路弹性有力。
大一秋天,“当代世界政治与经济”这门课,在他面前展开的不仅是诡谲多变的政治局势,更是一场风花雪月。课任老师红色镜框背后的眼神犀利异常,每次上课一袭红裙在教室格外刺眼。她布置一个课堂辩论的作业。她许诺凡报名参加辩论的学生,期末绩点在笔试成绩的基础上提高一个档次。
然而,到了辩论那天,五组人马过去,无不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丝唇枪舌剑。台下的学生像在看中央新闻联播。最后,轮到阿长一组上台。双方辩手如前平淡地陈述各自观点,本以为这堂课结束后就会被我遗忘。正方主辩手是一名女生,她刚对观点展开论证,作为反方的阿长就打断:“我不敢苟同对方辩友的观点。”接着开始反驳。早先上台来的辩手都只是为了绩点,事先并没有搜集材料,论证空洞,像京剧武生那样虚晃地过上两招算是结束。而阿长这样不跟着“惯例”走,惹得台下哄笑一片。接下来的两次,那位女辩手观点尚未论证完毕,又被阿长的“不敢苟同”冒然打断,接着都是一阵哄笑。这位女辩手完全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收场。正方另外两位辩手赶紧过来助阵。于是出现了阿长以一敌三的局面。阿长的两位辩友全程都未插上一言。往来之间,全班快活的温度接近沸腾。
其间,一个美术学院的学长侧头问我:“那台上的是你哥们儿?太可爱了,哈哈。”他又投入哄笑之中。
刚开始,我知道同学们的哄笑并非因为阿长幽默的言辞。进行到中间,我也绷不住,跟着大伙儿一起笑起来。想必,不止我一人笑出眼泪。下课后,我想夸夸阿长的勇敢,却不见阿长的影子。事后才知道,一位上海籍的日语系女孩向他要了手机号码。女孩娇小可爱,左侧鼻翼上有颗醒目的黑痣。
辩论课后,一学期的“当代世界政治与经济”课时已过大半,还剩三次晚上的课时。食堂饭菜的香气刚从窗口飘出,他便拿上背包,“这课人很多,我去提前占座,就不和你们一起去吃饭啦。”
就这样,他甩下这句话给室友,一溜烟走向食堂。平时,他总是在饭食上追求九分饱,而今,七分饱刚刚好。筷子行色匆匆,一如他的脚步。他总是那为数不多,早早到教室占座的学生。
这是个阶梯教室,又是全校公选课,人数自然不少。占据到有利地形后,不一会儿,他看见她的出现。她比阿长矮了一个头,肤色接近许久不沾紫外线的乳白,因此挑选的书包自然不是肥大的运动款,而是和细小的腰身搭配恰到好处的韩版小尺寸背包。的确如他意料地那样,她走过来,礼貌地问:“可以坐你旁边吗?”
阿长取走座位上自己已经用了两年的单肩挎包,那肩带上已经有了连绵的线花。他再往里挪了挪,腾出一个足够她呼吸的空间,他那不好意思的笑容对着书本流露出来。幸而,室友不在这门课里,不知他单独吃晚饭的可喜隐秘。
他们聊着作为新生的感受。阿长来自那个食辣为快的省份,如今面对番茄酱肉丝之类的甜食,不知该如何举筷。她表示理解,很多上海籍学生也不习惯这里的菜肴,归根究底,还是厨师的技艺需要提高。专业内的课程计划也可以作为聊天话题。她说自己选择日语这门专业,是因为感觉这门一衣带水的语音,有点像一连串的小石子从唇齿间蹦蹦跳跳地出来。
老师已经开始讲课,阿长还想听她说下去,看来最后的三次课将是愉快而有短暂的。
那个晚课结束后,他提出用自行车载她回宿舍,这是一辆刚买的二手车,总好过那些一百元买来的苗条货。他怕冰冷而粗糙的金属后座硌到她的臀部,于是将挎包放上后座,再请她坐稳。
好在彼此都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只要对方愿意,骑自行车一个小时才能兜完的校园也不再辽阔。至此,自行车后座上有了伊人的背影。他们经过美术学院前的“竹林七贤”石膏像,经过刻有“雨肥梅子”的石块。
俩人还可以约在图书馆,在一丛丛篱笆般的书架里闲庭信步,时不时分享对这些书籍的看法。令人惊喜的是,俩人对书籍的偏好竟如此相似。看着雨水从玻璃幕墙上滑落,俩人还可以聊聊爱好,她说到自己练习的小提琴曲子,像多瑙河一样蜿蜒。他很抱歉,除了用收音机听听那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行乐,看看历史、哲学类的书籍外,真没有什么值得念叨的爱好。后来他特意留意了张贴墙上的小提琴家教费用,两小时课程下来,抵得上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十一月的一个周末,初秋余温未退,小雪要去银行办卡,约阿长陪同。办完卡之后,两人在附近街区散步,听她讲述那几间石库门曾经居住过的名人,抚摸道旁树干斑驳的法国梧桐,种种角落在阿长眼里倍感亲近。虽不见蓝天的底子,云团的轮廓也相当朦胧,但这天气实在好得无可挑剔。
“咦,我家的和这款一模一样。”小雪指着路边停泊的一辆银白色雪铁龙。这也是我称她为“小雪”的原因。
此刻阿长似乎听到做木匠的父亲的木工器具哗啦啦从箱子里滑落出来的声音。没有足够的零花钱,上海这座城市斑斓的门怎么会向你敞开呢?回到学校后,阿长对她的短信不再理会,书架上两本日语教材开始积尘。
毕业三年后,阿长与邻村的女子结婚。今年七月,为了方便太太接送孩子、工作方便,阿长给太太买了一辆雪铁龙,“找亲戚朋友借了点钱,就是那款银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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