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萨

一、魔帝

白萨躺在一片暖洋洋中。

有人坐在白萨身边，衣物料子和石板碰触发出摩擦声。那人将白萨的手放在手心握住。

白萨的体温逐渐由温热变为冰凉。

一代魔帝，白萨，流尽心头血，死于立磨山。

二、魔族

魔族里没有一年四季，每天都是大雪飘飞。

所有的东西都掩藏在雪下，树、房子还有猩红的牙齿。

每天傍晚，白萨都会一步步踱上魔族唯一那座山的峰顶，站在亭子中向南望，一袭暗红披风伴着大片雪白，静止，直到夕阳收回所有的暮光。

南边的地平线处依稀可见闪耀的红光，红光忽明忽暗，像被风不停吹动的蜡烛的光。

山下不远处是帝师旗鱼的小院。

魔族的小鬼们聚集在屋中，聊天、喝茶、喧嚣打闹。

毛头小鬼说，魔帝日日登望立磨山，定是在缅怀那差点让仙族灭绝的仙魔大战。小鬼拿起一个由仙人的精血炼化的内丹，在手上抛来抛去。

独角小鬼抢过内丹，放在鼻子下深深闻了闻。撇了撇嘴，道一声，可惜，这内丹的味道算不得纯净。

毛头小鬼咧嘴笑骂，别太不知足，那仙族族长被压制在穿心阵下，日日受穿心之苦。求死不能，求生不得。而仙族族长一日不死，仙族的根就不会断，仙人就不会灭绝，那就永远有内丹吃。

独角小鬼不服，偷偷撇嘴，如果，如果那仙族族长从穿心阵中出来了呢？

毛头小鬼直接拍在独角小鬼头上，骂道，蠢，你可知道那穿心阵是死阵，唯一的生门只有魔帝知道。一百年前也只有仙族族长能和魔帝过招，而如今的仙族，哪还有能一战的人。

独角小鬼摸摸差点被拍歪掉的小圆角，开始好奇当年的大战中，魔帝是如何以一己之力重创仙族。

众人看向帝师旗鱼，此时他正坐在塌上，捧着一本魔族先人札记，面前放着一杯清茶。旗鱼放下札记，似乎认真回想了一下，都已经一百年了啊，时隔已久，当真记不清楚了。

众人哪能轻易放过这个好说话的帝师，哀求着让他好好想想，势必要让大家感受下当年魔帝一往无前的气势。

旗鱼又拿起札记，随意挥挥手，说，去别处玩儿吧，去别处玩儿。

众人便不再纠缠，拉扯嬉闹着跑出了旗鱼的小院。

屋里只剩下旗鱼一人，他仍是手持札记，却再没有翻动一页。良久，他放松了皱起的眉头，叹了口气，展了展长坐变皱了的衣衫，起身出门。

旗鱼在山脚遇到了白萨，接过白萨解下的披风，轻声叮嘱，立磨山上风冷，还要多穿一些。

白萨斜了帝师旗鱼一眼，有些意味不明的笑。怎的今日如此有兴致，以往你可都是站在远处的树下看着，从不来搭话的。

旗鱼只是看向前方，拢了拢手臂上的暗红披风。

白萨笑的更开怀了一些，故意碰了碰帝师，靠近一些，轻声说，你是不是怕我突然想不开，放了那青衣小子。日日看他在穿心阵里，怕我心肠软，忍不住？

旗鱼转过头，看着白萨带着点点亮光的双眸，复又大踏步向前走去。

白萨紧追，调侃道，小时候就道貌岸然，现如今还是老夫子模样。

旗鱼却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已然是有些肃杀的眼神，盯着白萨，一字一字的说，你决定了。

白萨不敢对视，目光飘向不远处旗鱼的小院，院子上方能看到屋中透出的橘色光。大雪在她与旗鱼四周飘散，这里的夜晚算不上黑暗。

白萨觉得有些遗憾，这下旗鱼肯定看到了自己的心虚。

旗鱼没有等到白萨的回应，还没来得及愤怒，却有另外一种的感受汹涌而来，就像铺天盖地的飘雪。这让他由愤怒变得无力和颓然。

旗鱼将披风交还到白萨手中。再没有看白萨一眼，转身走入风雪中。

三、穿心阵

旗鱼回到小院中，旗剑倚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向她走来的哥哥。

你也知道了？旗剑问旗鱼，她从未见过旗鱼的脸色从当下这般。

旗鱼未发一言，拽着旗剑的胳膊，进入屋中。

她想要放仙族族长，可一旦仙族恢复实力，这魔族近万名弟子，接下来要怎么办。旗鱼盯着旗剑问。

旗剑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说，什么怎么办，仙族想恢复实力也要几百年之后了，那时候我魔族自然更强大，也不是他们想怎么就怎么的。

旗鱼冷笑，仙魔两族生死大仇，一旦仙族恢复元气，那就是不死不休。

旗剑说，仙魔两族是生死大仇，可也相伴共生。哥你难道没注意到，自从一百年前仙魔大战后，我们魔族再也没有入化境的人。

入化境当真比一众弟子性命更重要？旗鱼咄咄逼人。

旗剑有些急，反驳说，大道如此，这一百年本就是魔帝从仙族手中抢到的气数，气数满则溢，再过一百年，这偷来的气数会毁掉整个魔族。

旗鱼说，那就再过一百年再说。

旗剑气急，重重拍了下桌子，你怎么不明白，再过一百年，再过一百年你看白萨撑不撑得过去。

旗剑情急之下，已经直呼魔帝其名。

旗鱼寸步不让，说，她在仙魔大战中能狠得下心，连自己心仪之人都能扔进穿心阵中，怎么，想这会儿赎罪？

旗剑被逼问的怒火上升，又不敢对哥哥出手，一时又想到白萨的苦楚，平时刚硬坚强的姑娘这会儿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心真狠，哥哥，旗剑握紧了剑鞘，白萨忍受了整整一百年的煎熬，换来魔族一百年的休养生息。现在她把这条命还给仙族，还给那仙族族长无引。赎罪？呵，用命赎行不行？用永无轮回的终结去赎罪，行不行。

旗鱼听到这话，脸色白了几分。故作轻蔑问道，何至于要用命还？

开启穿心阵需要白萨的心头血啊！旗剑下意识反驳，却突然住嘴。

她惊慌地抬头看旗鱼。

你不知道对不对，旗剑上前两步，拉着旗鱼的衣袖，她竟没有告诉你开启穿心阵的方法。

旗鱼闭上眼睛，手有微微的颤抖。他轻轻拽回旗剑手中的衣袖，退后一步，坐在榻上。像是失了全身力气般，说，她走之后，要你带领着魔族，直到选出下一个魔帝是吗？

旗剑哽咽了几下，也慢慢走到另一边榻上坐下。

她让我看好你，这几天带你去桃花山，不要回来。她让我告诉你，她去人间逍遥了，得过三年五载才能回。她让我护着你，再有不知死活的魔臣挑衅，就一刀劈了。她让我转告你，她平生最后悔之事不是把无引扔进穿心阵，而是在你成人礼上，没舍得把她最喜欢的琉璃舍送给你……

旗鱼左手放在茶桌上，苍白，骨节尽显。

是今天吗？旗鱼问。

哥，旗剑哭出声来。你不要去，她不要你去。

话音没落，旗鱼已经奔出屋子，奔出小院，漫雪飘飞的立磨山脚下一条蓝色的弧线迅速掠过，直到穿心阵前。直到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子身后。

四、心悦你

白萨感觉到旗鱼到来。

白萨转头，故作轻松说，就知道你那个傻妹妹拦不住你。

旗鱼走到与白萨并肩，说，我不来你岂不是会失望。那些特意转告给我的话不就是想让我震惊、感动，你想让我亲眼看到你开启阵法，你想让我永生得不到平和。

白萨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却有些伤感。

旗鱼，她说，如果没有你，我这一生得少好多乐趣。

旗鱼逼近，和白萨视线相交。白萨咽了口口水，气氛突然紧张。

旗鱼说，怎么，临别了，都不愿意承认，你其实心悦我。

白萨蓦然后退。沉默片刻。白萨看着旗鱼，看着那张明明五官无奇，却让人感觉莫名生动的脸。

真舍不得啊，白萨喟叹。当年无引无意杀我，我却利用他的不忍，趁他不备占了先机。可真当他被万剑穿心时，我几乎想冲过去把他拉出来。说到底，是我利用他的真心，所以这一百年，活该我每日煎熬。现在我得还给他。一旦我死，仙魔两族便不会至死方休。

旗鱼，魔族历史上有我这么憋屈的魔帝吗？把仙族放进穿心阵，还要自己放出来。

旗鱼未答。

白萨微微思索了下，又笑了。

旗鱼啊，你可知，穿心阵无法真正困住仙族族长，你可知，等无引自己破阵的那天，魔族将会面临怎样的腥风血雨。

旗鱼说，你挡不住，还有我和旗剑。

白萨看着旗鱼，眼神里有亮光。

旗鱼，你在成人礼上说，要我送你一个太平盛世。我送了你一百年。白萨想起什么，又笑了，以后琉璃舍也是你的了，以后整个魔族，都是你的。

旗鱼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我欠的债我来还，还了他锥心刺骨的一百年。

自此，

恩怨了。

五、世上无白萨

四季大雪的魔族境内一夜间冰雪消融。

那一日，旗鱼抱着白萨一步步登上立磨山，看穿心阵破裂后爆发出的巨大光芒。

旗鱼在院中三日未出。

三日后，新魔帝继位。

新魔帝日日登立磨山。

世上再无白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