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蠢的,都会用手段来达到她们的目的:拿侬丢开了糖的问题,来争取千层饼了。
“好玩!靴子比穿的人还值钱,你觉得好玩?”
重大的关头,至高无上的父母之命,马上要由公证人从老人嘴里逼出来了。
这段话使欧也妮一阵眼花。遥远的希望刚刚在她心里萌芽,就开花,长成,结成一个花球,现在她眼看着剪成一片片的,扔在地下。从隔夜起,促成两心相契的一切幸福的联系,已经使她舍不得查理;从今以后,却要由苦难来加强他们的结合了。苦难的崇高与伟大,要由她来担受,幸运的光华与她无缘,这就是女子的庄严的命运吗?父爱怎么会在她父亲心中熄灭的呢?查理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呢?不可思议的问题!她初生的爱情已经够神秘了,如今又包上了一团神秘。她两腿哆嗦着回家,走到那条黝黑的老街,刚才是那么喜气洋洋的,此刻却一片荒凉,她感到了时光流转与人事纷纷留在那里的凄凉情调。爱情的教训,她一桩都逃不了。
虽然当公证人的都有镇静的功夫,但想到巴黎的葛朗台也许央求索漠的葛朗台而被拒绝的时候,他不由得背脊发冷。
欧也妮跑过去拥抱母亲,热烈的情绪,正如我们憋着一肚子说不出的苦恼的时候一样。
欧也妮吃不下东西。她的心给揪紧了,就像初次对爱人的苦难表示同情,而全身都为之波动的那种揪心。她哭了。
欧也妮这时才懂得一个动了爱情的女子永远得隐瞒自己的感情。她不作声了。
她凭着一般母亲对于孩子的直觉,马上猜透了女儿的心。事实上,欧也妮母女俩的生命,比两个肉体连在一块的匈牙利孪生姊妹还要密切,她们永远一块儿坐在这个窗洞底下,一块儿上教堂,睡在一座屋子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真叫作无事家中卧,祸从天上来。”
他进门时那副笑盈盈的怪和气的神情,配上青春年少多么合适,教欧也妮看了又快活又难受。
少女留神瞧着堂兄弟把面包切成小块,觉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最多情的女工,看一出好人得胜的戏一样。查理受过极有风度的母亲教养,又给一个时髦女子琢磨过了,的确有些爱娇而文雅的小动作,颇像一个风骚的情妇。少女的同情与温柔,真有磁石般的力量。查理一看见堂姊与伯母对他的体贴,觉得那股潮水般向他冲来的感情,简直没法抗拒。他对欧也妮又慈祥又怜爱地瞧了一眼,充满了笑意。把欧也妮端详之下,他觉得纯洁的脸上线条和谐到极点,态度天真,清朗有神的眼睛闪出年轻的爱情,只有愿望而没有肉欲的成分。
“要是你识得我的脾气,大姊,你就知道我是最恨取笑的人:取笑会使一个人的心干枯,伤害所有的情感。”
“对了,大概我没有取笑人家的聪明,所以吃亏不少。在巴黎,‘他心地好呀’这样的话,可以把一个人羞得无处容身。因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其蠢似牛’。但是我,因为有钱,谁都知道我拿起随便什么手枪,三十步外第一下就能打中靶子,而且还是在野地里,所以没有人敢开我玩笑。”
“哎哟,这样麻烦,”拿侬说,“要花上一辈子的工夫。我才不高兴这样煮咖啡呢。不是吗,我煮了咖啡,谁给咱们的母牛割草呢?”
凡是预感到的祸事,差不多全会来的。
可是巴黎女子是有酬报的,美丽的手臂上每根受伤的血管,都会由情人用眼泪与亲吻来滋润,用快乐来治疗;欧也妮被父亲霹雳般的目光瞪着,惊慌到心都碎了,而这种秘密的痛苦,查理是永远不会得知的。
你父亲死了”这样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为父的总死在孩子前面。可是“你一点家产都没有了”这句话,却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老头儿在园子中间格格作响的沙径上已经走到了第三转。在一生的重要关头,凡是悲欢离合之事发生的场所,总跟我们的心牢牢地粘在一块。所以查理特别注意到小园中的黄杨,枯萎的落叶,剥落的围墙,奇形怪状的果树,以及一切别有风光的细节;这些都将成为他不可磨灭的回忆,和这个重大的时间永久分不开。因为激烈的情绪有一种特别的记忆力。
可怜的青年这时还是一个孩子,还在极容易流露感情的年纪,他眼泪涌了出来。
围墙中间只听见号哭与抽噎的声音凄凄惨惨响成一片,而且还有回声。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眼泪跟笑声一样会传染的。查理不再听他的伯父说话了,他冲进院子,摸到楼梯,跑到房内横倒在床上,用被窝蒙着脸,预备躲开了亲人痛哭一场。
“可是这孩子没有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重。”
欧也妮听见父亲对最圣洁的感情说出这种话,不禁打了个寒噤。从此她就开始批判父亲了。查理的抽噎虽然沉了下去,在这所到处有回声的屋子里仍旧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来自地下的沉痛的呼号,慢慢地微弱,到傍晚才完全止住。
破产,”父亲回答说,“是最丢人的事,比所有丢人的事还要丢人。”
“那一定是罪孽深重啰,”葛朗台太太说,“我们的弟弟要入地狱了吧。”
破产的人比劫路的强盗还要不得:强盗攻击你,你可以防卫,他也拼着脑袋;至于破产的人……总而言之,查理是丢尽了脸。”
这些话一直响到可怜的姑娘心里,全部说话的分量压在她心头。她天真老实的程度,不下于森林中的鲜花娇嫩的程度,既不知道社会上的教条,也不懂似是而非的论调,更不知道那些骗人的推理;所以她完全相信父亲的解释,不知他是有心把破产说得那么卑鄙,不告诉她有计划的破产跟迫不得已的破产是不同的。
“什么叫作一百万,父亲?”她那种天真,好像一个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孩子。
那天以前,女儿在父亲面前从来不觉得拘束;但几小时以来,她的感情跟思想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葛朗台太太抵抗不了女儿那么悦耳的声音。欧也妮变得伟大了,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
“他对他父亲多好!”欧也妮轻轻地说。
这句话的音调,明明显出她不知不觉已经动了情,存着希望。葛朗台太太慈祥地望了女儿一眼,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小心,你要爱上他了。”
“爱他!”欧也妮答道,“你没有听见父亲说的话呢!”
女人的本能和乖巧,对什么事都很机灵,在安慰人家的时候也是如此;欧也妮想教堂兄弟关切他自己,好减轻一些痛苦。
年轻人真实的、没有计算、没有作用的痛苦的表现,真是又惨又动人。查理挥手教她们走开的时候,欧也妮和母亲两颗单纯的心,都懂得这是一种不能让旁人参与的痛苦。她们下楼,默默地回到窗下的座位上,不声不响地工作了一小时。凭着少女们一眼之间什么都看清了的眼睛,欧也妮早已瞥见堂兄弟美丽的梳妆用具,金镶的剪刀和剃刀之类。在痛苦的气氛中看到这种奢华气派,使她对比之下更关切查理。母女俩一向过着平静与孤独的生活,从来没有一桩这样严重的事,一个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刺激过她们的幻想。
欧也妮抬起眼睛向上望了望,一言不发。她慷慨的天性素来潜伏着,受着压制,第一遭觉醒了,又时时刻刻受到伤害。
这一晚,表面上跟他们单调生活中无数的夜晚一样,但确是最难受的一晚。欧也妮头也不抬地做她的活计,也不动用隔夜被查理看得一文不值的针线匣。
凡是守财奴都只知道眼前,不相信来世。葛朗台这句话,把现在这个时代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金钱控制法律,控制政治,控制风俗,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学校,书籍,人物,主义,一切都在破坏对来世的信仰,破坏这一千八百年以来的社会基础。如今坟墓只是一个无人惧怕的阶段。死后的未来,给提到现在来了。不管什么义与不义,只要能够达到尘世的天堂,享尽繁华之福,化心肝为铁石,胼手胝足地去争取暂时的财富,像从前的殉道者为了未来的幸福而受尽苦难一样。这是今日最普遍的,到处都揭示着的思想,甚至法律上也这样写着。法律不是问立法者“你想些什么?”而是问“你出多少代价?”等到这种主义从布尔乔亚传布到平民大众的时候,真不知我们的国家要变成什么模样。
这一天重大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有钱而可怜的独养女儿,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日;从今以后,她的睡眠再没有从前那么酣畅、那么深沉了。
人生有些行为,虽然千真万确,但从事情本身看,往往像是不可能的。大概我们对于一些自发的决心,从没加以心理的剖析,对于促成那些行为的神秘的原因,没有加以说明。欧也妮深刻的热情,也许要在她最微妙的组织中去分析;因为她的热情,如一般爱挖苦的人所说的,变成了一种病,使她终身受到影响。许多人宁可否认事情的结局,不愿估计一下把许多精神现象暗中联系起来的关系、枢纽和连锁的力量。在懂得观察人性的人,看了欧也妮的过去,就知道她会天真到毫无顾忌,会突如其来地流露感情。她过去的生活越平静,女子的怜悯,这最有机智的情感,在她心中就发展得越猛烈。
的确,不大需要睡眠的葛朗台,夜里大半时间都在作种种初步的盘算。这些盘算,使他的见解、观察、计划,特别来得准确,而且百发百中,做一样成功一样,教索漠人惊叹不已。人类所有的力量,只是耐心加上时间的混合。所谓强者是既有意志,又能等待时机。守财奴的生活,便是不断地运用这种力量为自我效劳。他只依赖两种情感:自尊心与利益。但利益既是自尊心的实际表现,又是真正优越的凭据,所以自尊心与利益是一物的两面,都从自私自利来的。因此,凡是守财奴都特别耐人寻味,只要有高明的手段把他烘托出来。这种人物涉及所有的情感,可以说集情感之大成,而我们个个人都跟他们一脉相通。哪里有什么全无欲望的人?而没有金钱,哪个欲望能够满足?
像所有的守财奴一样,他非跟人家钩心斗角,把他们的钱合法地赚过来不可,这在他是一种无时或已的需要。搜刮旁人,岂非施展自己的威力,使自己老是可以有名有分地瞧不起那些过于懦弱的、给人吃掉的人吗?躺在上帝面前的那平安恬静的羔羊,真是尘世的牺牲者最动人的写照,象征了牺牲者在彼世界的生活,证明懦弱与受苦受到何等的光荣。可是这些微言奥旨有谁懂得?守财奴只知道把这头羔羊养得肥肥的,把它关起来,宰它,烤它,吃掉它,轻蔑它。金钱与鄙薄,才是守财奴的养料。
怜悯是女子胜过男子的德性之一,是她愿意让人家感觉到的唯一的情感,是她肯让男人挑逗起来而不怨怪的唯一的情感。
查理看到伯母堂姊对他古道热肠的关切,不由得大为感动;他对巴黎社会有相当的认识,知道以他现在的处境,照例只能受人冷淡。他发觉欧也妮那种特殊的美,光艳照人;隔夜他认为可笑的生活习惯,从此他赞美她的纯朴了。所以当欧也妮从拿侬手中接过一只珐琅的碗,满满盛着咖啡和乳酪,很亲热地端给堂兄弟,不胜怜爱地望了他一眼时,查理便含着泪拿起她的手亲吻。
她回头再瞧堂兄弟的时候,脸上还有一片红晕,但眼神已经镇定,不致把衷心洋溢的快乐泄露了;可是两人的目光都表现同样的情绪,正如他们的心灵交融在同一的思想中:未来是属于他们的了。
这番柔情,查理觉得特别甘美,因为他遭了大难,早已不敢存什么希望。大门上锤子响了一下,立刻把两个女子招归原位。
他脸色苍白,举动,态度,目光,说话的音调,在悲苦中别有一番妩媚。他并没假装悲伤,他的难受是真实的,痛苦罩在他脸上的阴影,有一副为女子特别喜爱的神情。欧也妮因之愈加爱他了。或许苦难替欧也妮把他拉近了些。查理不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有钱的美少年,而是一个遭难的穷亲戚。苦难生平等。救苦救难是女子与天使相同的地方。查理和欧也妮彼此用眼睛说话,靠眼睛了解;那个落难公子,可怜的孤儿,躲在一边不出一声,沉着,高傲;但堂姊温柔慈爱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逼他抛开愁苦的念头,跟她一起神游于未来与希望之中,那是她最乐意的事。
他拥抱了女儿,两位女子离开了堂屋。葛朗台与人交接的结果,早已磨炼得诡计多端,使一般被他咬得太凶的人常常暗里叫他老狗。那天晚上,他比平生任何时候都运用更多的机巧。倘使索漠前任区长的野心放得远大一些,再加机缘凑巧,爬上高位,奉派到国际会议中去,把他保护私人利益的长才在那里表现一番的话,毫无疑问他会替法国立下大功。但也说不定一离开索漠,老头儿只是一个毫无出息的可怜虫。有些人的头脑,或许像有些动物一般,从本土移到了另一个地方,离开了当地的水土,就没法繁殖。
但他虽是精明透顶,从前却上过一个犹太人的当。在谈判的时候,那犹太人老把两手捧着耳朵,假装听不清,同时结结巴巴的,口吃得厉害,永远说不出适当的字眼,以致葛朗台竟吃了善心的亏,自动替狡猾的犹太人寻找他心中的思想与字眼,结果把犹太人的理由代说了,他说的话倒像是该死的犹太人应该说的,他终于变了犹太人而不是葛朗台了。那场古怪的辩论所做成的交易,是老箍桶匠平生唯一吃亏的买卖。但他虽然经济上受了损失,精神上却得了一次很好的教训,从此得益匪浅。葛朗台临了还祝福那个犹太人,因为他学会了一套本领,在生意上教敌人不耐烦,逼对方老是替我这方面打主意,而忘掉他自身的观点。
那天晚上所要解决的问题,的确最需要耳聋与口吃,最需要莫名其妙的兜圈子,把自己的思想深藏起来:第一他不愿对自己的计划负责;第二他不愿授人话柄,要人家猜不透他的真主意。
葛朗台连头发根里都是爱惜名誉的,绝不肯让他们的姓氏有一点儿玷污。有钱而没有名誉是一种病。咱们内地还有人爱名誉呢!葛朗台,你这个态度好极了,好极了。我是一个老军人,装不了假,只晓得把心里的话直说。这真是,我的天!伟大极了。”说着银行家热烈地握着他的手。
欧也妮转过头去,良心在责备她。善恶第一次在她心中照了面。至此为止,她从没做过使自己脸红的事。现在可是热情与好奇心把她战胜了。每读一句,她的心就膨胀一点,看信时身心兴奋的情绪,把她初恋的快感刺激得愈加尖锐了:
亲爱的阿纳德,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离,除了我这次遭到的大难,那是尽管谨慎小心也是预料不到的。
由于我所受的教育,在这个年纪上我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已经成了孤儿:虽然如此,我得像成人一样从深渊中爬起来。
从今儿早上起,我把前途冷静地想过了。那对我比对旁人更加可怕,因为我受过母亲的娇养,受过最慈祥的父亲的疼爱,刚踏进社会又遇到了阿娜的爱!我一向只看见人生的鲜花,而这种福气是不会长久的。可是亲爱的阿纳德,我还有足够的勇气,虽然我一向是个无愁无虑的青年,受惯一个巴黎最迷人的女子的爱抚,享尽家庭之乐,有一个百依百顺的父亲……哦!阿纳德,我的父亲,他死了啊……
咱们也没法张罗一笔最低的费用,来维持我挥霍惯的生活。而且我不能接受你那么多的牺牲。因此咱们今天只能诀别。
——他离开她了,圣母马利亚!哦,好运气!
对你,社会已经够残酷,而你的女儿也许对你更残酷。社会的批判,少女的忘恩负义,那些榜样我们已看得不少,应当知所警惕。希望你像我一样,心坎里牢牢记着这四年幸福的回忆,别负了你可怜的朋友,如果可能的话。可是我敢坚决要求,因为亲爱的阿纳德,我必须适应我的处境,用平凡的眼光看人生,一切都得打最实际的算盘。所以我要想到结婚,在我以后的生涯中那是一项应有的节目。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在这里,在我索漠的伯父家里,我遇到一个堂姊,她的举动,面貌,头脑,心地,都会使你喜欢的,并且我觉得她……
她替他找辩护的理由!当然,这封信的冷淡无情,教这个无邪的姑娘怎么猜得透?在虔诚的气氛中长大的少女,天真,纯洁,一朝踏入了迷人的爱情世界,便觉得一切都是爱情了。她们徜徉于天国的光明中,而这光明是她们的心灵放射的,光辉所布,又照耀到她们的爱人。她们用胸中如火如荼的热情点染爱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当作他们的。女人的错误,差不多老是因为相信善,或是相信真。
在巴黎,一般做儿女的,对父母多少全有些可怕的打算,或者看到了巴黎生活的繁华,有些欲望、有些计划老是因父母在堂而无法实现,觉得苦闷。琪奥默·葛朗台夫妇却对儿子永远百依百顺,让他穷奢极侈地享尽富贵,所以查理才不至于对父母想到那些可怕的念头。父亲不惜为了儿子挥金如土,终于在儿子心中培养起一点纯粹的孝心。然而查理究竟是一个巴黎青年,当地风气与阿纳德的熏陶,把他训练得对什么都得计算一下;表面上年轻,他实际已经是一个深于世故的老人。他受到巴黎社会的可怕的教育,眼见一个夜晚在思想上说话上所犯的罪,可能比重罪法庭所惩罚的还要多;信口雌黄,把最伟大的思想诋毁无余,而美其名曰妙语高论;风气所播,竟以目光准确为强者之道;所谓目光准确,乃是全无信念,既不信情感,也不信人物,也不信事实,而假造事实。在这个社会里,要目光准确就得每天早上把朋友的钱袋掂过斤两,对任何事情都得像政客一般不动感情;眼前对什么都不能钦佩赞美,既不可赞美艺术品,也不可赞美高尚的行为;对什么事都应当把个人的利益看作高于一切。
她把他变成女性化而又实际化。那是从两方面使他腐化,可是使他腐化的手段,做得高雅巧妙,不同凡俗。
教你懂得人生,真不容易。你对台·吕博先生的态度很不好。我知道他是一个不大高尚的人;可是等他失势之后你再称心如意地鄙薄他呀。你知道刚榜太太的教训吗?——孩子们,只要一个人在台上,就得尽量崇拜他;一朝下了台,赶快把他拖上垃圾堆。有权有势的时候,他等于上帝;给人家挤倒了,还不如石像被塞在阴沟里的马拉,因为马拉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人生是一连串纵横捭阖的把戏,要研究,要时时刻刻地注意,一个人才能维持他优越的地位。”
以查理那样的一个时髦人物,父母太溺爱他,社会太奉承他,根本谈不到有何伟大的情感。母亲种在他心里的一点点真金似的品性,散到巴黎这架螺旋机中去了;这点品性,他平时就应用得很浅薄,而且多摩擦之后,迟早要磨蚀完的。但那时查理只有二十一岁。在这个年纪上,生命的朝气似乎跟心灵的坦白还分不开。声音,目光,面貌,都显得与情感调和。所以当一个人眼神清澈如水,额上还没有一道皱纹的时候,纵使最无情的法官,最不轻信人的讼师,最难相与的债主,也不敢贸然断定他的心已老于世故,工于计算。巴黎哲学的教训,查理从没机会实地应用过,至此为止,他的美是美在没有经验。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他血里已经种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的那套政治经济,已经潜伏在他心头,只要他从悠闲的旁观者一变而为现实生活中的演员,这些潜在的根苗便会立刻开花。
几乎所有的少女都会相信外貌的暗示,以为人家的心地和外表一样的美;但即使欧也妮像某些内地姑娘一样的谨慎小心,一样的目光深远,在堂兄弟的举动、言语、行为与心中憧憬还内外一致的时候,欧也妮也不见得会防他。一个偶然的机会,对欧也妮是致命伤,使她在堂兄弟年轻的心中,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流露真情,听到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
她把这封她认为充满爱情的信放下,心满意足地端详着睡熟的堂兄弟:她觉得这张脸上还有人生的新鲜的幻象;她先暗暗发誓要始终不渝地爱他。
堂兄弟瞒着不给人知道的窘况,使她忘了黑夜,忘了体统,而且她的良心,她的牺牲精神,她的快乐,一切都在壮她的胆。
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积蓄,她根本没有用处。查理,你收下罢。今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金钱,是你教我弄明白了,钱不过是一种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多,你总可以借用姊姊的钱吧?
“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钱永远是无所谓的,是不是?只有感情才有价值,从今以后应当是感情高于一切。”
他还是愁容满面,正如一个不幸的人堕入了忧患的深渊、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觉到将来的重担以后的表情。
“嘴唇刚刚碰到,杯子就干了!做人也是这样。不能要了现在,又要过去。钱不能又花出去又留在你袋里。要不然人生真是太美了。”
苦难已经使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和查理精神上有了联系,连拿侬也不知不觉地同情他们。四个人变了一家。至于葛朗台老头,吝啬的欲望满足了,眼见花花公子不久就要动身,除了到南德的旅费以外不用他多花一个钱,所以虽然家里住着这个客,他也不放在心上了。
从此,欧也妮进入了爱情里的春天。自从她半夜里把财宝送给了堂兄弟之后,她的心也跟着财宝一起去了。两人怀着同样的秘密,彼此瞧望的时候都表示出心心相印的了解,把他们的情感加深了,更亲密,更相契,使他们差不多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亲族之间不作兴有温柔的口吻与含情的目光吗?因此欧也妮竭力使堂兄弟领略爱情初期的、儿童般的欢喜,来忘掉他的痛苦。
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颇有些动人的相似之处。我们不是用甜蜜的歌声与和善的目光催眠孩子吗?我们不是对他讲奇妙的故事,点缀他的前程吗?希望不是对他老展开着光明的翅翼吗?他不是忽而乐极而涕,忽而痛极而号吗?他不是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吗,或是为了造活动宫殿的石子,或是为了摘下来就忘掉的鲜花?他不是拼命要抓住时间,急于长大吗?恋爱是我们第二次的脱胎换骨。在欧也妮与查理之间,童年与爱情简直是一桩事情:初恋的狂热,附带着一切应有的疯癫,使原来被哀伤包裹的心格外觉得安慰。
这爱情的诞生是在丧服之下挣扎出来的,所以跟这所破旧的屋子,与朴素的内地气息更显得调和。在静寂的院子里,靠井边与堂姊交谈几句;坐在园中长满青苔的凳上,一本正经地谈着废话,直到日落时分;或者在围墙下宁静的气氛中,好似在教堂的拱廊下面,一同默想:查理这才懂得了爱情的圣洁。因为他的贵族太太,他亲爱的阿纳德,只给他领略到爱情中暴风雨般的骚动。这时他离开了爱娇的,虚荣的,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来体味真正而纯粹的爱。他喜欢这屋子,也不觉得这屋里的生活习惯如何可笑了。
等到用过早餐,葛朗台出门视察田地与种植的时光,查理便跟母女俩在一起,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话,体味那从来未有的快乐。这种近乎修道院生活的朴素,把他看得大为感动,从而认识这两颗不知世界为何物的灵魂之美。他本以为法国不可能再有这种风气,要就在德国,而且只是荒唐无稽的存在于奥古斯德·拉风丹的小说之中。可是不久他发觉欧也妮竟是理想中的歌德的玛葛丽德,而且还没有玛葛丽德的缺点。
几天以来,查理的态度,举动,言语,显出他悲痛到了极点,可是鉴于责任的重大,已经在忧患中磨炼出簇新的勇气。他不再长吁短叹,他变为大人了。所以看到他穿着粗呢的黑衣服下楼,跟苍白的脸色与忧郁不欢的神态非常调和的时候,欧也妮把堂兄弟的性格看得更清楚了。
自从过道里一吻之后,欧也妮愈觉得日子飞也似的快得可怕。有时她竟想跟堂兄弟一起走。凡是领略过最难分割的热情的人,领略过因年龄、时间、不治的疾病,或什么宿命的打击,以致热情存在的时期一天短似一天的人,便不难懂得欧也妮的苦恼。她常常在花园里一边走一边哭,如今这园子,院子,屋子,城,对她都太窄了;她已经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飞翔。
世界上再没比这个誓约更纯洁的了:欧也妮的天真烂漫,一刹那间把查理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
债主通常总是脾气古怪的家伙:今天预备成立协议了,明天又嚷着烧呀杀呀,把一切都推翻;过了一晌,又忽然的软下了。今天,他的太太兴致好,小儿子牙齿长得顺利,家里什么都如意,他便一个铜子都不肯吃亏;明儿,逢着下雨,不能出门,心里憋闷得慌,只消一件事情能够结束,便任何条件都肯答应;后天,他要担保品了;月底,他要你全部履行义务,非把你逼死不可,这刽子手!大人开小孩子玩笑,说要捉小鸟,只消把一粒盐放在它尾巴上。世界上要有这种呆鸟的话,就是债主了。或者是他们把自己的债权看作那样的呆鸟,结果是永远扑一个空。
老箍桶匠素来相信时间的力量,他说时间是一个好小鬼。第三年年终,台·格拉桑写信给葛朗台,说债权人已经答应,在结欠的二百四十万法郎中再收一成,就可把债交还。
不论处境如何,女人的痛苦总比男人多,而且程度也更深。男人有他的精力需要发挥:他活动,奔走,忙乱,打主意,眼睛看着将来,觉得安慰。例如查理。但女人是静止的,面对着悲伤无法分心,悲伤替她开了一个窟窿,让她往下钻,一直钻到底,测量窟窿的深度,用她的愿望与眼泪来填满。例如欧也妮。她开始认识了自己的命运。感受,爱,受苦,牺牲,永远是女人生命中应有的文章。欧也妮变得整个儿是女人了,却并无女人应有的安慰。她的幸福,正如鲍舒哀刻画入微的说法,仿佛在墙上找出来的钉子,随你积得怎么多,捧在手里永远遮不了掌心的。悲苦绝不姗姗来迟的教人久等,而她的一份就在眼前了。查理动身的下一天,葛朗台的屋子在大家眼里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有欧也妮觉得突然之间空虚得厉害。瞒着父亲,她要把查理的卧房保存他离开时的模样。葛朗台太太与拿侬,很乐意助成她这个维持现状的愿望。
从这天起,葛朗台小姐的美丽又是一番面目。对爱情的深思,慢慢地浸透了她的心,再加上有了爱人以后的那种庄严,使她眉宇之间多添了画家用光轮来表现的那种光辉。堂兄弟未来之前,欧也妮可以跟未受圣胎的童贞女相比;堂兄弟走了之后,她有些像做了圣母的童贞女:她已经感受了爱情。某些西班牙画家把这两个不同的马利亚表现得那么出神入化,成为基督教艺术中最多而最有光辉的造像。查理走后,她发誓天天要去望弥撒;第一次从教堂回来,她在书店里买了一幅环球全图钉在镜子旁边,为的能一路跟堂兄弟上印度,早晚置身于他的船上,看到他,对他提出无数的问话,对他说:
“你好吗?不难受吗?你教我认识了北极星的美丽和用处,现在你看到了那颗星,想我不想?”
总之,这是孤独的爱情,持久的,真正的爱情,渗透所有的思想,变成了生命的本体,或者像我们的父辈所说的,变成了生命的素材。
拿侬懂得她可以对小主人表同情,而并不有亏她对老主人的职守,她对欧也妮说:
“要是有个男人真心对我,我会……会跟他入地狱。我会……哦……我会为了他送命;可是……没有呀。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我到死也不会知道的了。唉,小姐,你知道吗,高诺阿莱那老头,人倒是挺好的,老盯着我打转,自然是为了我的积蓄喽,正好比那些为了来嗅嗅先生的金子,有心巴结你的人。我看得很清,别看我像猪一样胖,我可不傻呢。可是小姐,虽然他那个不是爱情,我也觉得高兴。”
两个月这样过去了。从前那么单调的日常生活,因大家关切欧也妮的秘密而有了生气,三位妇人也因之更加亲密。
三天之内,一八一九年就要告终。三天之内就要发生大事,要演出没有毒药、没有尖刀、没有流血的平凡的悲剧,但对于剧中人的后果,只有比弥赛纳王族里所有的惨剧还要残酷。
哦!他多好。他真大方。有的人越老心越硬;他却温和得像你的果子酒一样,越陈越好了。真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好人……”
有的人便说:“水总是往河里流的,老头儿去拿钱哪。”
他这样一算,欧也妮便倒了霉。他进了堂屋,两位妇女立刻给他拜年,女儿跳上去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太太却是又庄严又稳重。
“啊!啊!我的孩子,”他吻着女儿的前额,“我为你辛苦呀,你看不见吗?……我要你享福。享福就得有钱。没有钱,什么都完啦。瞧,这儿是一个簇新的拿破仑,特地为你从巴黎弄来的,天!家里一点儿金屑子都没有了,只有你有。小乖乖,把你的金子拿来让我瞧瞧。”
一个囚徒在含垢忍辱,当众就戮之前,也没有葛朗台太太母女俩在等待早点以后的大祸时那么害怕。葛朗台老头越讲得高兴,越吃得起劲,母女俩的心抽得越紧。但是做女儿的这时还有一点依傍:在爱情中汲取勇气。她心里想:
“为了他,为了他,千刀万剐我也受。”
这么想着,她望着母亲,眼中射出勇敢的火花。
你瞧不起父亲?居然不相信他?你不知什么叫作父亲?要不是父亲高于一切,也就不成其为父亲了。你的金子哪儿去了?”
欧也妮被爱情训练出来的狡猾,不下于父亲被吝啬训练出来的狡猾,她仍旧摇摇头。
金子是宝贵的东西呀。不错,最老实的姑娘也免不了有过失,甚至于把什么都给了人,上至世家旧族,下至小户人家,都有的是;可是把金子送人!因为你一定是给了什么人的,是不是?”
女儿是爱你的,我相信她跟初生的孩子一样没有罪过。别难为她。收回成命吧。
虔诚的信念,无愧于上帝的纯洁,她的良心与爱情,使她耐心忍受父亲的愤怒与谴责。
但是一宗深刻的痛苦压倒了一切其余的痛苦。——她的母亲一天不如一天了。多么慈祥温柔的人,灵魂发出垂死的光辉,反而显出了她的美。
“哎,告诉你们,”葛朗台太太常常说,“我对生命没有一点儿留恋。上帝保佑我,使我看到苦难完了的日子只觉得高兴。”
这女人的说话老是虔诚圣洁,显出基督徒的本色。
她只剩下一颗赤裸裸的灵魂了。由于祷告的力量,脸上最粗俗的线条都似乎净化,变得细腻,有了光彩。有些圣洁的脸庞,灵魂的活动会改变生得最丑的相貌,思想的崇高纯洁,会印上特别生动的气息:这种脱胎换骨的现象大概谁都见识过。在这位女子身上,痛苦把肉体煎熬完了以后换了一副相貌的景象,对心如铁石的老箍桶匠也有了作用,虽是极微弱的作用。他说话不再盛气凌人,却老是不出一声,用静默来保全他做家长的面子。
那时葛朗台刚刚跨到七十六个年头。两年以来,他更加吝啬了,正如一个人一切年深月久的痴情与癖好一样。根据观察的结果,凡是吝啬鬼,野心家,所有执着一念的人,他们的感情总特别灌注在象征他们痴情的某一件东西上面。看到金子,占有金子,便是葛朗台的执着狂。他专制的程度也随着吝啬而俱增;妻子死后要把财产放手一部分,哪怕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只要他管不着,他就觉得逆情悖理。怎么!要对女儿报告财产的数目,把动产不动产一股脑儿登记起来拍卖?……
像所有在这个年纪上得了重病的女人一样。她一天憔悴一天。她像秋天的树叶一般脆弱。天国的光辉照着她,仿佛太阳照着树叶发出金光。有她那样的一生,才有她那样的死,恬退隐忍,完全是一个基督徒的死,死得崇高,伟大。
到了一八二二年十月,她的贤德,她的天使般的耐心和对女儿的怜爱,表现得格外显著;她没有一句怨言地死了,像洁白的羔羊一般上了天。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舍不得一个人,她凄凉的一生的温柔的伴侣,——她最后的几眼似乎暗示女儿将来的苦命。想到把这头和她自己一样洁白的羔羊,孤零零地留在自私自利的世界上任人宰割,她就发抖。
“孩子,”她断气以前对她说,“幸福只有在天上,你将来会知道。”
得啦,孩子,你给了我生路,我有了命啦,不过这是你把欠我的还了我:咱们两讫了。这才叫作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件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个贤德的姑娘,孝顺爸爸的姑娘。你现在爱做什么都可以。”
第三年上,他的吝啬作风把女儿训练成熟,变成了习惯,于是他放心大胆地,把伙食房的钥匙交给她,让她正式当家。
五年这样地过去了。在欧也妮父女单调的生活中无事可述,老是些同样的事情,做得像一座老钟那样准确。葛朗台小姐的愁闷忧苦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尽管大家感觉到她忧苦的原因,她从没说过一句话,给索漠人对她感情的猜想有所证实。她唯一来往的人,只有几位克罗旭与他们无意中带来走熟的一些朋友。他们教会了她打韦斯脱牌,每天晚上都来玩一局。
想到自己不久就要一个人在世界上了,欧也妮便跟父亲格外接近,把这感情的最后一环握得更紧。像一切动了爱情的女子一样,在她心目中,爱情便是整个的世界,可是查理不在眼前。她对老父的照顾服侍,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他开始显得老态龙钟,可是守财奴的脾气依旧由本能支持在那里。所以这个人从生到死没有一点儿改变。
于是欧也妮在这座屋子里完全孤独了;只有拿侬,主人对她递一个眼神就会懂得,只有拿侬为爱她而爱她,只有跟拿侬才能谈谈心中的悲苦。对于欧也妮,拿侬简直是一个保护人,她不再是一个女仆,而是卑恭的朋友。
一向过着修道院式的生活,她的鲜红的皮色,铁一般硬棒的身体,根本不知衰老为何物。也许她从没有结婚那天好看过。生得丑倒是沾了光,她高大,肥胖,结实;毫不见老的脸上,有一股幸福的神气,教有些人羡慕高诺阿莱的福分。
到了三十岁,欧也妮还没有尝到一点儿人生乐趣。黯淡凄凉的童年,是在一个有了好心而无人识得、老受欺侮而永远痛苦的母亲身旁度过的。这位离开世界只觉得快乐的母亲,曾经为了女儿还得活下去而发愁,使欧也妮心中老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永远地悼念她。欧也妮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爱情,成为她痛苦的根源。情人只看见了几天,她就在匆忙中接受而回敬了的亲吻中间,把心给了他;然后他走了,整个世界把她和他隔开了。这场被父亲诅咒的爱情,差不多送了母亲的命,她得到的只有苦恼与一些渺茫的希望。所以至此为止,她为了追求幸福而消耗了自己的精力,却没有地方好去补充她的精力。精神生活与肉体生活一样,有呼也有吸:灵魂要吸收另一颗灵魂的感情来充实自己,然后以更丰富的感情送回给人家。人与人之间要没有这点美妙的关系,心就没有了生机:它缺少空气,它会受难,枯萎。
欧也妮开始痛苦了。对她,财富既不是一种势力,也不是一种安慰;她只能靠了爱情,靠了宗教,靠了对前途的信心而生活。爱情给她解释了永恒。她的心与福音书,告诉她将来还有两个世界好等。她日夜沉浸在两种无穷的思想中,而这两种思想,在她也许只是一种。她把整个的生命收敛起来,只知道爱,也自以为被人爱。七年以来,她的热情席卷一切。
在人堆中混久了,地方跑多了,看到许多相反的风俗,他的思想变了,对一切都取怀疑态度了。他眼见在一个地方成为罪恶的,在另一个地方竟是美德,于是他对是非曲直再没有一定的观念。一天到晚为利益打算的结果,心变冷了,收缩了,干枯了。葛朗台家的血统没有失传,查理变得狠心刻薄,贪婪到了极点。他贩卖中国人,黑人,燕窝,儿童,艺术家,大规模放高利贷。偷税走私的习惯,使他愈加藐视人权。他到南美洲圣·多玛岛上贱价收买海盗的赃物,运到缺货的地方去卖。
父母的死亡是必然之事,我们应当接替他们。希望您现在已经节哀顺变。我觉得什么都抵抗不住时间。是的,亲爱的堂姊,我的幻想,不幸都已过去。有什么办法!走了许多地方,我把人生想过了。动身时是一个孩子,回来变了大人。现在我想到许多以前不曾想过的事。堂姊,您是自由了,我也还是自由的。表面上似乎毫无阻碍,我们尽可实现当初小小的计划;可是我太坦白了,不能把我的处境瞒您。我没有忘记我不能自由行动;在长途的航程中我老是想起那条小凳……
这便是欧也妮读了这封惨起了母亲的遗言。像有些临终的人一样,母亲是一眼之间把前途看清看透了的。然后欧也妮记起了这先知般的一生和去世的情形,一转瞬间悟到自己的命运。她只有振翼高飞,努力往天上扑去,在祈祷中等待她的解脱。
“母亲说得不错,”她哭着对自己说,“只有受苦与死亡。”
如果你要永生,你只有两条路好走:或者是出家,或者是服从在家的规律;或者听从你俗世的命运,或者听从你天国的命运。”
“取这种极端的行动,孩子,是需要长时期的考虑的。结婚是生,修道是死。”
早有准备的欧也妮,镇静的脸上一点都不露出在胸中激荡的惨痛的情绪。人家用哀怨的眼神和感伤的言语对她表示关切,她居然能报以笑容。她终于以谦恭有礼的态度,掩饰了她的苦难。
您批评我的头脑与态度的话,确有见地:我的确毫无上流社会的气息,那些计算与风气习惯,我都不知;您所期待的乐趣,我无法贡献。您为了服从社会的惯例,牺牲了我们的初恋,但愿您在社会的惯例之下快乐。我只能把您父亲的名誉献给您,来成全您的幸福。别了!愚姊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
欧也妮因为幽居独处、长期默想的结果,变得感觉灵敏,对周围的事故看得很清,加上不幸的遭遇与最后的教训,她对什么都猜得透。
如今上帝把大堆的黄金丢给被黄金束缚的女子,而她根本不把黄金放在心上,只在向往天国,过着虔诚慈爱的生活,只有一些圣洁的思想,不断的暗中援助受难的人。
白白的脸,安闲,镇静。声音柔和而沉着,举止单纯。她有痛苦的崇高伟大,有灵魂并没被尘世玷污过的人的圣洁,但也有老处女的僵硬的神气,和内地闭塞生活养成的器局狭小的习惯。虽然富有八十万法郎的岁收,她依旧过着当年欧也妮·葛朗台的生活,非到了父亲从前允许堂屋里生火的日子,她的卧房绝不生火,熄火的日子也依照她年轻时代的老规矩。她的衣着永远跟当年的母亲一样。索漠的屋子,没有阳光,没有暖气,老是阴森森的,凄凉的屋子,便是她一生的小影。她把所有的收入谨谨慎慎地积聚起来,要不是她慷慨解囊的拨充善举,也许还显得吝啬呢。可是她办了不少公益与虔诚的事业,一所养老院,几处教会小学,一所庋藏丰富的图书馆,等于每年向人家责备她吝啬的话提出反证。索漠的几座教堂,靠她的捐助,多添了一些装修。特·篷风太太,有些人刻薄地叫作小姐,很受一般人敬重。由此可见,这颗只知有温情而不知有其他的高尚的心,还是逃不了人间利益的算盘。金钱不免把它冷冰冰的光彩,沾染了这个超脱一切的生命,使这个感情丰富的女子也不敢相信感情了。
这女子的手抚慰了多少家庭的隐痛。她夹着一连串善行义举向天国前进。心灵的伟大,抵消了她教育的鄙陋和早年的习惯。这便是欧也妮的故事,她在世等于出家,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又无家庭。
几天以来,大家又提到她再嫁的问题。索漠人在注意她跟特·法劳丰侯爵的事,因为这一家正开始包围这个有钱的寡妇,像当年克罗旭他们一样。
据说拿侬与高诺阿莱两人都站在侯爵方面;这真是荒唐的谣言。长脚拿侬和高诺阿莱的聪明,都还不够懂得世道人心的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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