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

          地里的麦子熟了，黄灿灿的。远处的坡地多了一块新坟，白茫茫的。

      “老李唉，麦穗走了。”三大爷抽着用孙子的用完的旧作业本纸卷的旱烟，放下镰刀，直了直腰。在隔壁地里的老李，喝一口过年时买的大瓶可乐装的井水，“人都有这一遭，那都是老天爷安排好嘞。”老李盖上瓶盖，弯腰继续割麦子，“麦熟一晌  ，得抓紧时间抢收哇。”

麦穗的葬礼很简单，悲鸣的唢呐哀告生命的消逝，拖拉机拉着收获的麦子，掉下的麦秸杆铺了路上一层，没人停下为她吊唁，她的死就像麦穗上掉下的一颗麦粒。两天一过，仪式完成之后，她躺在金黄的麦穗之下，长眠了。

麦穗是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的妈，是小女儿新萍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的外婆。她五十多了，皮肤黑黢黢的，皱巴巴的，脸上眼袋很重，嘴唇有点紫，被口水泡的又有点发白。本来就不多的头发，还被头皮分泌的油脂给弄成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她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积累的异味，凤凰寨里的村民是没人不知道她的，也没人是把她放眼里的。

那年腊月里，麦穗从一个山沟沟里嫁到条件稍好的凤凰寨村，传说这里古时候住着凤凰，村里的人们非常爱护这个凤凰，后来有一个坏人，他企图捉住凤凰，被人们发现之后就把他打死了，凤凰受到惊吓也飞走了，但这个村子仍叫凤凰台。凤凰台上有一个凤凰寨，里边布满机关，不是本寨的人进的去却出不来。麦穗从18岁进去就没有出来过，困住她的不是机关。

她的男人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她男人的祖上也都是庄稼人。他家除了两间土坯屋和简单的农具之外没有多余的财产，但至少吃的饱饭。一年后她生了一个女儿起名凤仙，又一年后他生了一个儿子凤刚。四口之家的日子只能紧俏的过，生活在社会不安定的年代里更是艰难。人民公社的时代，农民们都得去地里做工赚工分，集体生产。日子都是熬着过的，把一个个年轻的面孔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麦穗有了她第三个女儿新萍，人身获得自由的喜悦并不能抵消物资匮乏缺衣少食的痛苦，相比于死，活着是很幸福的事了，穷苦的人不缺少希望。

村里的年轻小伙子们有出去打工的，去北京，去深圳，几年后回来都发了财，在村里盖起了小洋楼。凤刚没上过学，作为家里的长子，也想出去闯。麦穗送他到西寨口，给她准备了一兜蒸的馍，让他拿着。麦穗不知道凤刚在外边干的啥活，在家就成天念叨，“他会不会遇到啥事？村里有那人出去都不回来了，俺娃子会不会学他们呀！”凤仙是个闺女，20多岁的大女子了，也该找婆家了，麦穗不让她出门，凤仙在家里做做饭，喂喂猪，喂喂鸡的做点家务活，偶尔她也去地里割割猪草，她也喜欢去，地里人多。

该过年了，凤刚回来了，变得壮实了，还挣了几千块钱。麦穗把家里的土坯屋翻新成青砖做成的瓦房，麦穗就笑啊，那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过完十五元宵节，没逛正月十九观音寺的大庙会，凤刚就赶紧出门了，工地上催得紧着呢。麦穗又蒸了一屉馍馍给凤刚带着，还是送到西寨口，这次不像去年那样一直念叨啦，她觉得儿子挺有成色的，还会挣钱呐，再过几年，等攒下钱了就给他娶个媳妇，那家里就美满啦。

麦穗又去坡上地里锄地了，今年麦苗长的好，雨水足，锄的勤，明年保准大丰收！到了傍晚，天有点黑了，麦穗就背着锄头准备回家，路上走着，听见树林里有婴儿的哭声，麦穗进去一看，地上有个没满月的小孩，她解开襁褓看了看，竟然是一个男孩！麦穗想：襁褓也这么旧，连男孩也舍得丢，估计家里太穷养不起了。麦穗把小孩抱回家，取名叫新怡。小新怡慢慢的长大，就是嘴笨不会说话，连爸爸妈妈都不会叫，麦穗也没想太多，可能还小吧才四岁呀！又过了一年，村里人都发现一个不正常的现象，这个捡回来的小孩比同龄小孩矮的多，而且还是不会讲话，不会走路，只会哭，哭着要吃的。麦穗要下地干活，总不能带着孩子去吧，就把他关在家里，怕他乱爬就把他拴在门口的树上，边上放的蒸的馍，又放点水，怕他饿着、渴着了。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奇迹并没有发生，新怡不会讲话并不是因为他是神童，12岁了，只有7岁小孩的身高，3岁小孩的智商，不会跑，走路时两条腿叉开，只能晃着走，不会利用关节活动。知道吃，但是不知道饥饱，肢体是僵硬的，嘴上一直留着口水，发出奇怪的叫声，麦穗出门时，把他拴在院里树上，在家时，就把他放到门口坐的石板上。村里的人骂自己的小孩，就说“你看你脏的，咋跟麦穗家的马新怡一样来。”村里有胆大的小孩跑到麦穗家门口看马新怡，他们朝新怡吐口水，新怡就哭，麦穗就赶紧出来，把小孩们撵走，抱抱哭着的新怡，说“新怡不哭啊，妈给你把他们打跑啦。”村里的大人们说，新怡这病治不好，看电视上说这是身体上的染色体出了毛病。麦穗也从没带新怡去看过病，没钱，也没希望。

凤刚回来了。带回来一万块钱，在那留下了自己的左小腿。凤刚在建筑队工作时，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小腿。工地赔了一万块钱息事宁人。也只能这样了，没有文化没有头脑的世代庄稼人只能出蛮力，往往出蛮力的人都是做最重的活，赚最少的钱。麦穗就抱他着哭，儿子成了残废，家里的重担更大了，要如何过完以后的日子？“早知道我不该让凤刚出去的，我不该让他出去挣钱的。”愁的一夜白头不是电影故事里的情节，想到儿子的腿，想到儿子讨不到老婆，想到儿子再干不了活，麦穗在那一夜，白了头。

“妈，我要跟二现结婚！”凤仙说，“我怀了他的孩子。”麦穗看着眼前的女儿，有些怒了，“我不同意，跟他结婚绝对不可能，我养你这么大，为了啥？为了让你嫁个好人家，我能跟着享享福，他二现家恁穷，我不同意!”凤仙顶嘴“我就相中他了，现在你说啥都晚了，我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你管不着了。”“我管不着？那你试试。”麦穗说完就把凤仙关到西屋里，锁住了，到饭点给她端饭吃，就是不让她出来，也不让她干活了。刚开始，凤仙还不好好吃饭，再后来，凤仙就不见了。凤仙跟着二现跑了，跑到城里啦。村里人笑话她，白养恁大个闺女，啥也没落着。麦穗成天念叨着骂大女儿，越发看紧了出落成大女子的新萍。

老伴死了，麦穗的当家人死了。那个庄稼人，什么都不懂的老实人，什么都没有留下，还是那个土胚房，或许也有爱情，但只有麦穗知道。麦穗送自己丈夫到坟上，哭的整个人都不像样了，那又怎样，怎么哭都不会回来了。

两年了，凤仙回来了，带着一岁多的孩子，这是她和二现爱情的结晶呢！麦穗不会欣赏女儿为爱情牺牲的精神，她去到二现家，要拉回凤仙，但凤仙就是不走，麦穗要夺走小孩儿，凤仙死死拉住不放，麦穗就哭，嚎叫，无奈到坐到地上，她像个疯子一样，竟然咬掉了亲外孙的脚趾头!凤仙也像疯子一样，去厨房拿刀砍麦穗，砍她亲妈!俩人追着从村里绕了一圈，没人敢拦住，凤刚又走不快，麦穗的右胳膊被女儿砍伤了，整条胳膊淌着血，衣服上沾的都是血，村里人赶紧叫了救护车，凤刚陪着去的，还好没伤到骨头，缝两针就出院了。这下又轰动凤凰台了，整个寨子都在看着出自相残杀的大戏，现实要比电视精彩多了。

这次之后，麦穗再也没提过凤仙，连骂也不骂了，是真的寒心了吧。还是一样的去地干活，去观音寺烧香拜佛，她看着又老了，越来越不修边幅，身上都是臭熏熏的，站不到人前去，家里没收入，别人家都看的彩电，她家连黑白的都没有，她全部的娱乐方式就是下地干干活，村里转转晃晃，她不会打牌，就算会估计也没人会跟她一起玩。现在地里不用去恁勤，大家平时都很闲，吃完饭就在大门口支起牌桌打牌，一打就是一下午，麦穗一看就是一下午，就没她什么事，她还乐在其中。

麦穗是村里的热心人，村里谁家有人过世，她一定会去帮忙缝缝孝衣，安慰人家晚辈不要太伤心，临出殡的时候，她也会跟着抹抹眼泪，这不是装出来的，和她一辈的人也不多了。要是谁家娶媳妇嫁闺女她也一定要去的。她提醒新娘子结婚当天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做了不好，她那里理论多着呢！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去抢喜糖，还有洒在地上的花生，一角钱的硬币，别人不在乎，但是她都要。她说，这些东西地里长出来都不容易，一毛钱也是钱呢!

        她还喜欢过年过节，过节的时候，村里组织妇女扭秧歌，麦穗也就跟着练，她四肢不协调，她都不在乎，跟着铜器声和别人一样的扭秧歌，她没有机会跟着演出。有时候村里会请戏班子来演出，她能过过瘾，她不识字，但她听可是听的懂呢！

村里有个媒婆跟麦穗说“也该给凤刚说个媳妇了，凤刚都三十了，虽然腿不得劲，但别处都好好的，不能打一辈子光棍不是？你说，俺哥也走能多年了，你不给凤刚说个媳妇也俺哥也闭不了眼啊，麦穗嫂子，你说是不是？”麦穗也是很激动的“妹子，俺家条件不好，凤刚腿还那样，那谁会相中咱家呀！”“我这回来就是跟你说呢，有个口，人家女子离过婚，年纪有点大，人家不嫌弃家穷，只要凤刚对人家好就行，就有一个条件，不能要新怡。”“不要新怡？那我把他弄到哪？扔了？我办不出这事!”媒人气哄哄的走了“那你就别想要儿子娶上媳妇了。”媒人不理解，就那一个捡来的还有病的傻子，拖累家庭不说，还耽搁亲儿子说媳妇，她非留下他是图啥啊！

凤刚听说了这事，走了，他拖着装着劣质的假肢的小腿，走路吭哧吭哧的响，就像村里做爆米花的人拉风箱的响声一样，他买了一辆三轮车拉客，没有回过家。

刚开始人们还看到麦穗把小新怡拴到大门口树上，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应该是在她家里吧！麦穗还是喜欢在门口看打牌，喜欢在村里转悠。

她小女儿也结婚了，和本村门当户对的一户人家，是传统正式的结的婚。她小女儿遗传了她的相貌，油黑的皮肤，厚厚的发紫的嘴唇，乱蓬蓬的头发，身上散发的挥之不去的异味。还有她母亲在村里的地位。

麦穗的葬礼上，新萍是亲人中唯一送到坟上的孩子。新萍给麦穗烧了很多纸钱，到另外一个世界，麦穗一定什么都不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