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束缚着我的美的观念中
净是令人醒目的抒情的展望
所谓最无暇明朗的美到底是什么呢?海未停下笔,窗外日影闪烁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那是一枚小小的羽毛未丰的小黄莺鸟,在旭日照耀的枝头移动着纤细的嫩色绒羽,啁啾鸣啭。它在辉耀的金色太阳里每移动一个小步,新生的亮油油的羽毛便镜面般光灿灿的反射,时而呈现斑驳、时而又呈现出条纹状,犹如乐曲的副歌执拗地反复出现。非常非常暖和,甚至可以说是炎热,海未从自己房间的旧式木质窗框看见小鸟蹲在前庭园中。起先海未以为是她粗心把自己心爱的,就是那条她最常用的湖绿色(有时候是嫩苹果绿)的发带(她将它斜斜系成一个蝴蝶结,晶莹剔透的发丝扎成一个漂亮的小马尾,虽然很短,但是等到年后就能过肩了吧)——因为她此时此刻短而纤软的发间没有任何的装饰品,只是简单地垂落着,但是那种纯洁的曲线却一点也不朴素,她那头亚麻色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过了一会,她就自顾自站了起来,几步蹦上了前庭的青石板,因为害怕踩伤了种在道旁两侧的银莲,还有水晶花与杜鹃,当然最多的就是丛生的小矮竹了,后院还有更高更挺拔的雪青竹。她溜达出去了。穿着一件嫩绿色的上衣,雪白的绣花短裙,赤着脚丫。
海未凝视着她移动的每一个步伐,白皙纤细的双腿移动的每一个瞬间,交错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是踏在一块一块的云朵掠过夏日明朗光辉的罅隙,在被惊动的鸟儿的振翅声中自顾自拨弦。又过了一阵子,她缠着海未停了手中的工作,二人又并肩在后院门扉最底一阶的青石板上坐了下来。海未瞥见她依然赤着脚,雪白的脚踝骨凸起来的一侧有沾上一点青草的汁液,还有赤褐色的泥土与雪白的砂砾。
她好像注意到了海未正看着自己的脚,于是高高地翘起足尖,满不在乎地嘟囔道,“再玩一会就去洗干净。”
海未并没有说什么,拿起从书房带来的书开始看,余光却难以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瞥到身旁的孩子的小游戏——她正用足尖拾着地面上的白色玉砂砾玩。晶莹的脚趾灵活地动作着,她看起来如此娴熟,应该玩了上百遍了吧。拾起一粒玉砂砾,膝盖微微并起再用力,那枚矿石晶体便轻柔而翩跹地划了出去,经过蹒跚的辉煌的日影,折射出彩虹一样绚丽的光辉来。海未又想起了碧幽幽的猫眼石,它们在阳光下也会穷形尽相地展露出自身蕴涵着的千种万种无计其数的璀璨色泽,像是湖底的苔藓,像是夏夜的萤火,像是碧绿的行星。而玉砂砾的半透明色本身不会影响其他的颜色,它就那样破空而过,折射的是太阳的虚影的光辉——而人们通常称之为彩虹。海未再看看这一切美或者一切幻象虚影的始作俑者——她还在重复着这种单调得近乎可爱的足尖游戏,玉砂砾在洁白赤裸的足尖与远处的小塘子之间优美地划出一道一道七彩的抛物线,划破水面激起一圈一圈漩涡般的漪沦,太阳光灿灿的虚影此时此刻被打碎了,沉进静湖冰冷的水底。每当一粒玉砂砾准确地投进湖中,小鸟便会发出一声明朗的欢呼,整个身体也几乎就要雀跃起来,但她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投中的,每每失了准头,就要皱着眉头哼哼几句。
海未放下书,右手双指捏起一粒玉砂砾,几乎看也不看就精准地投掷进塘湖的正中央。
“哇——好厉害。”小鸟睁大眼,崇拜地鼓了鼓掌。
“想练习准头的话,明天来道场教你弓道。”海未微笑,轻轻揉了揉小鸟的头顶,当然,她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小鸟的臂力与身体素质根本无法承受弓道部的严酷训练。而且她惯常慵懒惯了,跟一只露着白白肚皮在日光下眯着眼睡懒觉的猫咪没什么区别,海未并不认为她会对弓道、剑道类产生兴趣,别的类似书道的,海未倒是有教。
然而,小鸟的回答却再一次出乎海未的意料。
“好啊。”简单的音节掷地有声,小鸟眨眨眼,太阳银亮的微光穿过她太阳穴上方的亚麻色鬈发,在睫毛下方打下深不可测的阴影,“我觉得很美。”
“美?”海未对这个回答始料未及,就跟这个年龄所有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小鸟向来爱美,但是她喜爱的事物多半是些软乎乎的东西,丝绒,蚕绢,还有她一直很想养的毛茸茸的幼猫,海未不太理解她此时此刻提到的“美”具体是指什么东西。
“你看,玉砂砾投进湖泊中的水纹啊,那个很美。”她认真地说着,足尖指了指水塘,但那刚才因为玉砂砾忽然激荡入湖心而产生的涟漪早已消失不见。
忽然间,少年时期对着海面练剑的场景像乱哄哄上下翻飞的灯蛾一般麇集在海未的眼前,此前海未已经多次反反复复想过,剑刃与弓弦,是隶属于“刚”的,是坚韧顽强的美,是一个武士最初与最终的归宿。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海未并未曾清晰明确地感受过“意义”的存在,包括普遍意义上每一位女性最需要引起重视的婚姻大事。海未从未对此感到期待过,也从未对此感到排斥过。“它”就像一个全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空空的躯壳,存在着本身应当存在之事,却从来未曾思虑过其价值感与意义感。“意义感”对于海未来说莫如说用“使命感”来替换诠释更为贴切,而令她内心深处为之一震的,无非就是举起剑刃的瞬间,所想起的武士的使命。
美也是如此,海未并不是未曾想过,对于一位武士来说,使命意义的美究竟在哪里。是大海吗?是吗?是作为自己一次一次挥剑出鞘的对象的大海吗?那一定是一个弥漫着悠悠的昏雾的深冬的月夜(和现在她和南小鸟沉浸着的盛夏日光截然不同),海平面是何其的宽广,剑刃的微光是何其的爽凉,但是薄薄的剑身却意外的狭窄。在这里举剑,在这里与皎皎朗月互相融合又互相侵犯的大海面前,在堆积着密密层层的乌云的苍穹下,武士的意义感、使命感就朦胧地躺在那里,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要在这里静待着日出,远眺着彼岸方向浮现着船影的大海的曙光!晚冬的朝阳正从瘦削的剑刃上,伸出它那奄奄一息的光亮之臂——这名为“太阳”的萤亮透过剑刃顶端辉煌的锐角和郁暗的黛绿色海浪间的罅隙,为崭新的、无意义的“美”镀上一层奇异的荣光。海未无数次地幻想过有一天,要在旭日初升的面朝海面的断崖上,俯瞰着闪烁着辉煌光亮的大海,向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竭诚叩拜,愈是深想,“美”的影子就愈是迫近,仿佛无限回荡在耳廓的存在之钟。海平面远处的黎明开始云蒸霞蔚,分不清楚是蜃楼还是实景,当一切梦境与现实已经全然分不清楚,当一切美丽与丑陋难解难分,孰真孰假,孰美孰丑的界限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那原有的意义不过也是一场荒唐的赋予罢了!可是还不够,到底是哪里不够,海未却不敢细想,如果人只过度思虑美的问题,就会在这个世界不知不觉间与最黑暗的思想碰撞了。
海未想起绚濑绘里走之前问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怎么感觉......你讨厌这个孩子?难道不可爱吗?”
她当时并没有回答。可爱是什么?美又是什么?就好比说,投入石子的湖泊泛起的涟漪很美,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是因为美在此时此刻是“运动”的,如果强迫它静止,恐怕就失却了原有的神色了。然而此时此刻,“涟漪”确确实实地消失了,但是她依然还沉浸在美之中。
在那瞬间海未恍然间觉得,美并不是不是像彩虹联系其间,不是像划过晶莹日光底下的七彩石子一样互相递进,紧密联系的,而是一个个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变形——诸如激荡的运动与屏息般的静止,诸如夜色下的剑鞘与初生的朝阳,诸如早晨时在楼上窗外望见的小鸟蹲在草丛里的影子:一个不动的片段,一种类似电影镜头的静态,一种突如其来的、纯真又狡黠的可爱,一种白璧无瑕。
然而此时此刻,日光悄悄地躲进了身后的云层中,冰冷的蛋白色云朵饱含着沉痛的光,发出那个疑问的声音仿佛停滞在海未的舌头上渐渐带出意义来似的。天生的、自然形象的、汹涌澎湃的海也是粗犷豪放的、始终含着怒气的、令人烦躁的海。那是南小鸟独有的二重性,刚与柔,丑与美,诙谐与慎重,乖觉与出其不意,模糊不清仿佛没有存在的实体,幽灵一般的,玫瑰缠绕上枪膛,剑刃上方朗照的月光的清辉。那是她独有的小鸟——海未深觉那扇推不开的门扉的钥匙正紧握在这个幽灵似的女孩手中,刁钻的谜底已经控制了自己的心象与欲望,因此在一切的一切之上和之后就只有——南小鸟。
“很讨厌。”海未说着,然后转头朝向小鸟,发现她并没有在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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