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

作者: 施辛 | 来源:发表于2019-04-19 13:23 被阅读32次

    清晨的时候,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初春的风摇晃着松散的窗户,从缝隙里吹进来,我裹紧铁一般硬的棉被,从刚醒来的朦胧中,又要沉沉睡去。然后我想起昨天的事情,觉得有些空洞寞然,待要细想时,眼皮像重幕一样垂了下来。不知多久,我寒冷地醒来,外面的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只听得些许雨声。我披衣起来,打开门走到院子里,有雨丝和风吹到我脸上。西边那间旧屋的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上,在院子里,我又觉得很多寂寥。我终于走过去,打开那扇门。里面已是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张床,被子整齐地叠在床头角,床边的地下收拾着几件破物,这是被整理过的。我搜索了一番,只在被子的下面,找出一个布包来,里面裹着几枚铜钱。这一切都向我说明:阿兰确已不在了。

    我回到我的屋子里,火炉立在地上,里面几片木枝已经燃尽,还回它原本冰凉的颜色来。我已不记得阿兰是怎样渐渐走到我的生命里来的,只记得阿兰来后,火炉便燃起来,在冬天飘雪的晚上,我们会在屋子里烧起火,围着取暖。我记得阿兰向我讲述蝗虫漫天飞过庄稼地时的情形,“像是天阴了一样”,她说。那时火光照耀着她的脸,扑闪着她的眼眸。她的语气现在回忆起来即轻柔又遥远,像是断绝了许久的年代,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阿兰匆匆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又匆匆地离去,给我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飘影。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兰,是她刚刚逃难到这里,长途跋涉,饥劳交困,昏倒在那棵柳树下时。彼时我从私塾里回来,手里还握着些干粮,和了水,给她灌下去,才救回她一命,她喘着气醒来,好久才恢复了神志。我问她亲人何在,道路识否,熟人可有,她都摇头。阿兰来得太晚,庙里面难民的草席,早挤得不能安放了。我见她孤苦伶仃,甚是可怜,只好将她带到我那几间祖传的屋子里暂时安下,再图计较。领着阿兰回来的时候,恰巧隔壁的李木匠,搬了小凳子在门前坐着剥花生,见我后面跟了个灰头土脸面生的女人,一眼就看出是逃来的难民,他很是仔细地上上下下,打量了阿兰一番,然后对我不怀好意地一笑。我装作没看见,慌忙将阿兰推进院门里,自己也挤了进去,从里面锁了门。

    现在想起来,阿兰长久留在这里的主意,是那时候就打好了的。我领她到院子西边的屋子里,推开门让她看了看,和她说:“我的祖上,也许是阔过吧,留下了这几件屋子,后来大约一代不如一代,没挣得什么地产,到我这里,连修葺的本事也没有了,所以残破得这个样子。你权且住下,我在这乡里教书,谋些束脩节礼,虽然不经济,也还可以帮你几日,等到庙里有了空席,你再去那里安着,灾年过了,你要回乡,我也能替你撺掇撺掇。”阿兰转了一圈,将屋子,还有院子,四面看了看,然后看向我,道了一声谢。我要给她收拾屋子,她夺来自己打理得妥妥当当。到了傍晚,我让她先吃了饭睡下,自己趁着薄暮的光,继续给县里的举人老爷抄书。

    阿兰的不肯安分,是我第二天就知道了的。那天我早早去了私塾,中午回来,阿兰却已经吃过了,并且留了一碗白粥,一块馒头给我。我惊讶地问她:“这是那里来的?我没有做过馒头。”她说是庙里面领的,我问她:“庙里肯给你吗?”庙里自然是不肯救济有了下处的,照例只发给庙里难民,但是阿兰争辩道:“我也是难民,为何不给我?在我家乡里,也是常常地上香拜佛,遇见了化缘的和尚,也是捡好的给他,香油钱年年都不缺捐,不就为了积些德,求佛祖保佑?而今遭了灾,生不如死,难道你们这庙里的佛也不愿管我们,可知佛祖竟是假的。”和尚说:“你一个人,要一份也就罢了,可偏偏要两份,是个什么道理?”阿兰说:“我住别人家里,总也不能白占他吧,何况他接济我,是做好事,也是给你们分忧。这救济粮也是官府里出的,何苦那么小气?”和尚没法,只得偷偷多给了她一份,并说只此一次。但以后阿兰去领,也都是两份,和尚也说不出话来。我对阿兰说,饭食的事情,大可不必操心,你只需要好好住下,等着灾情过了就是。但阿兰依旧忙得转圈,晚上回来时,却连我的房间也已经打扫好了。此后每天的饭食,都是由阿兰弄来的,我没有一分的功劳在里面。我劝着阿兰,她只是默然地笑。然而院子里渐渐有了模样,空地里除了杂草,种上些不知那里弄来的蔬菜种子,那一口大缸也洗刷了绿苔,盛满清水,盖上了盖子。但阿兰这样里里外外,我在回来的路上,也渐渐遭了许多居心不良的目光:

    “秀才要开荤了,哈哈……”“

    “嚯嚯,金屋藏娇!……”

    这笑声追我到家门口,反身把门一关,才觉得有些安宁。阿兰正在庭中洒水,秋风吹过,叶子飘落在她的身边。我也只好拿了家伙,这里那里没头脑地扒拉了几下,终于还是放了东西,跑回房里抄书了。不一会,阿兰进来了,在旁边默默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拿了本书给她:“要不你看看?”阿兰拿了慢慢地翻,说着:“这书上的字,是比芝麻豆子好看多了,可惜我一个也不认得。”我笑道:“我为了这认字的事,浑学了几年,其他什么也没成,田也没有,也不会种,如今也就靠这勉强糊口,还不如庄稼人家殷实。”阿兰叹道:“你不知道,倘若我家是个识字的,也不会受人欺负。”阿兰的家事,我向来是没问过的,趁着这次话头,我慢慢了解了她的身世。

    阿兰的家里原本也是小康水平,几间房子几亩田,不愁吃穿。却不幸有两个不学无术的哥哥,学也不上,整日地赌博喝酒厮混,喝的稀烂,跌跌撞撞地回来,倒头就睡,也不干农活。她老爹气的瞪眼,打了骂了依旧不改,好在有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在身边伺候着,看在眼里心头喜欢,也算能享点女儿福。老爹对她最好,每日闲了,也相互说说话,通通心。田里家里的活,两个哥哥不管,也只好由阿兰帮着分担。阿兰给我看她的手,粗糙得已经看不出少女的模样。一日,她的两个哥哥半夜了还不回来,她老娘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对她老爹又是吵又是闹,怪他把两个儿子打得怕了不敢回来。他老爹骂道:“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就是死了外面我也不管,我看八成是学会了钻窑子,要真是这样,就一辈子也别进这个家门!”可终究是急,家里人各处去找,一宿没睡,也没见个影。第二天听见门外有声音,她老娘以为是回来了,满心欢喜,赶紧起来去迎,却不想是村里土财主的人拿着地契,要夺了她家的地。原来她那两个哥哥,竟然把家里那几亩地全都输光,怕回来没法交代,于是逃之夭夭了。他老爹一听,气得眼前一黑,顿时倒下了,从此卧榻不起,病一日比一日重,阿兰日夜服侍着,眼泪汪汪。他老爹自忖着不行了,把阿兰叫道床边,说道:“我这辈子把什么好的,都给了你那两个哥哥,却不想养了两个白眼狼,到末了还是你待我最好,可恨我没给你留下什么东西,亏欠你太多了,我死以后,胡乱葬了,你找个好人家嫁了罢,不要再遭这份罪。”说完便闭了眼。阿兰大哭一场,各处筹钱,料理了后事。服丧未满,她那几个叔子,见阿兰家里只剩两个女眷,便伙同土财主,盘算着她家那几间房子,伪造了几份文书,就要阿兰签字。她老娘是个没主意的,不住地唉声叹气,阿兰死活不签,她那几个叔子就说:“阿哥刚刚去世,我也晓得你们难,但谁家没有难处?我们几个为了阿哥的后事,里里外外忙活不少,搭了多少银子,让阿哥走得风风光光,可以瞑目了。不是这时候难为你们,只是日子实在难过,你签了这字,那丧礼出的钱,就当是我们兄弟尽的情谊了。你要是不签,我们也没法,只好到官府里论理去了,到时候又白白受皮肉之苦,这是何必呢?”阿兰被逼着画了押,骂道:“几十年的兄弟情谊,也就值这些钱!”那几个叔子脸上一阵难看,但终于理所应当地拿了文书走了。

    我们说着,夕阳就已经要沉没下去了,天黑了下来,阿兰自回房休息。我躺在床上,想着阿兰的事情,心里觉得沉重,她那以后,该又吃过了许多苦,又逢灾年,逃了那么久到这里来,个中滋味,想想可知。然而她依旧是那么坚持着,看不见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在可敬。

    天气渐渐冷下来,晚上已经要冻得瑟瑟发抖,阿兰便提前点起了火炉,屋子里便一下充满了温暖的光,“有这东西你竟不知道用。”阿兰奇怪地说。我已经渐渐熟悉了有阿兰的生活,她时常在院子屋子里忙来忙去,我劝说她大可不必这样,然而她不肯,仍旧是忙。这其间自然也少不了招惹外人的目光,他们常常旁敲侧击地挖苦我,我只是不理会。只是有一次,在回来的路上,正遇见阿兰捆了材回来,那村里的刺头瞧见,没看见我,放肆地对阿兰吹口哨,我火冒三丈,抄起一根木棍就上去打,那刺头慌了:“哎秀才你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呀!秀才你打人!”我直追着他滚到小沟里,才气喘吁吁地回来,对阿兰说:“以后谁再对你这样,就拿这棍子打他!”阿兰笑得弯了腰,说:“什么事也值得你这样,我不过是忙,没时间打理。等我费些心,管教他们不敢说闲话。”打那以后,阿兰就和村里的人常打交道,时常去坐坐,帮些活计,人们也渐渐接受了阿兰,遇见了那不知好歹的,阿兰就骂回去,那些人自讨没趣,风言风语也就渐渐平息了。

    冬天的晚上下起雪来,我们就在屋子里拥着炉子说话,我也教她些用得着的字,给她讲圣人圣言,诗歌典故。她学得很快,日常练习着。我和她说:“若是女孩子可以考功名,你便是女状元了。”说着,我问阿兰,她被那几个叔子敲诈去了房子以后,日子是怎样过的。说起这些,阿兰不胜惆怅。没了房子,阿兰和母亲只得挤在一件泥房子里,到了下雨,顶上的茅草就往下漏水,最艰难的是没了土地,家里的余粮渐渐到了底,他老娘看着发愁,阿兰只得到土财主家里打短工,这是何等的屈辱。那土财主,原本只是村里的小无赖,穷的裤子都穿不起,只因年轻时去参军,跟着大将军进山剿匪,那大将军不幸屁股上中了毒箭,坐立不安,他便日夜地拿舌头舐,舐得那大将军舒服,不时就好了。那大将军感他的恩德,待剿完了匪,给他请了个身份,他就成了有头脸的人,在乡里横行起来。他的行径,阿兰向来看不起,这回他又参与了夺走她家的房子,更使阿兰恨的切骨。在他家里打短工,受嘲讽和欺凌是不消说的。我听了,也是不住叹气,看着她的眼睛黯淡下去,我就问她,这时间里,就没有值得开心的事情吗。阿兰说,也是有的,她家的邻居,是平日里交好的,看她家遭了这些事,糊口困难,就时常接济点,这点滴的情谊是不能忘记的。但最大的快乐还是取自那土财主家,阿兰断不是肯坐受委屈的,那土财主的土儿子,畏头畏尾,鞋袜耷拉,阿兰看着就瞧不起,时不时就讥笑他一番。一日,县里来了个衙役,拿了县太爷的帖子,告诉土财主县太爷因公事下乡,要到贵处歇息一宿,不日就到,还请准备招待着。那土财主一听,屁滚尿流,赶紧吩咐了,四处张罗起来。那日县太爷到了,土财主笑脸迎着,少不了一番阿谀奉承,阿兰在旁边冷眼看着,心里作呕。备午饭的时候,厨房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醋碟酱料摆满了案台。厨子端出一大盆过油的鸡晾着,忙其他的去了。那土儿子嘴馋,闻了香味,直流出口水来,瞧着人不见,就去撕那鸡吃,不料打翻了油盆,一大股热油洒到裤裆上,登时烫得哇哇叫起来。立刻有许多人闻声跑进来,那土儿子一边哭一边谎称自己是进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忙活的,不小心打翻了油,他老爹见他给自己丢人,狠狠骂了几句,他老娘心疼得赶紧抱起来,叫人去找郎中,趁人不注意撕了条鸡腿塞到她那宝贝蛋怀里,阿兰在旁边抿着嘴向天憋笑。那土儿子被烫了条腿,走路总要翘起来,一颠一颠的,见的人都忍着不笑。到了吃饭的时候,那鸡摆上来,黄黄的缺了只腿,县太爷见了不禁好奇,阿兰在旁见了,说道:“老爷在城里有所不知,这是我们乡下一道名菜,叫作‘金鸡独立’呢。”说得那土儿子又是羞又是恼,狠狠看了阿兰一眼,但阿兰骄傲地走掉了。阿兰得罪了土儿子,日子就更不好过,那土财主家也不解雇她,只把脏活累活全丢给她,拖扣工钱,嘲讽辱骂,阿兰也就胡乱地做,无奈凌辱一日比一日重,阿兰不堪,打算另谋生活,就在这时,蝗灾发生了。本来就是干旱了好几年,地里长不出庄稼来,很多人都饿着肚子,蝗虫一来,更是雪上加霜。“漫天都是蝗虫,掠过田里,像一阵风,庄稼就只剩一条杆子了。”阿兰抬着头回忆道,火光在她的眼里跳跃。村里的穷人,都打了包裹,背井离乡逃难去了。她那两个哥哥却在这时候回来了,神色惶惶,不知又犯了什么事。见家里遭灾,没粮可吃,商量着要将阿兰卖给那土儿子家里作小媳妇,私自去谈了,那土财主嫌弃阿兰卑微,只肯叫阿兰作家奴,便宜收了,但那土儿子却一定要置阿兰于死地,一番哭闹,他老娘也跟着吵,土财主被吵的烦了,就允了。阿兰不肯,就是一顿打,关进柴房里。深夜里那邻居家的大哥偷翻了进来,给阿兰撬开了门,叫阿兰随着逃难的人快走了吧,并护着阿兰逃了一夜,看着天色向明,他只得赶回去,两个人互道珍重挥泪告别。阿兰跟了大队伍,这才逃到了这里遇到我。

    阿兰说完这一番故事,我唏嘘不已,我半生长来,平平安安,这样悲惨的故事,只在书里见过,却不想在我的身边真实地发生了。我宽慰阿兰,那些事已成遗迹,未来还有可期,阿兰只是点了点头。过了几日,我将给县里举人老爷抄的书整理起来,一起送了去。举人老爷谢了我,给了我几封银,并留我吃了饭。我不禁感叹,倘若阿兰是给举人老爷打短工,想必不会那么可怜,我也想过,将阿兰介绍到这里来,这里的待遇,可比我那粗食野饭好许多。只是想到阿兰身为短工,已有屈辱在前,再提这事恐怕不适合,所以这念头也就打消了。回去的路上,见县里的铺子里,卖着几匹红布,甚是好看,便买了几尺。到了家里,我将那几尺布给阿兰说:“我想你是会做衣服的,这几尺红布,你就拿了去,借些棉花,做件新衣服吧。”阿兰十分高兴,拿过来摸了摸说:“这县里卖的布料是不错。”我说:“你要是想去县里,下次就带你一起。”阿兰说:“去不去有什么要紧,这几尺布我必然好好料理。”当下取了针线,在屋里忙活起来。我忽然觉得,有阿兰的日子似乎很不错。

    然而好事不长,我接连地听见,那难民里,有个自称考了秀才的老先生,有长留之意。整日在庙里高谈阔论,说,诗词歌赋皆是误人,只有做文章才是天地正义,这做文章,又是义理二字,以义为经,以理为纬,写出来的文章,才有浩然正气,如此云云。那听的乡民,都道是有才学。我听了悻悻地回来,向阿兰抱怨道:“什么狗屁秀才,他若真是个秀才,有儒学管着,要受灾,也轮不到他!我问他,既是读书人,会写文章,可能做些公文什么的,你猜他说什么?什么‘孔孟朱老夫子没说过的,便都不值得学。’还指责我是小道,有辱学问,简直庸俗得很!”阿兰说:“这怎么,难道他要抢了你的私塾不成?”我说:“怕不是这样。”阿兰想了想说:“看来我这新衣也是穿不成了。”说着将那红布匹剪了条丝自己留着,说:“要不好真这样了,这做的衣裳,就拿出去卖了补家用吧。”我说:“不用你烦这些。”

    果然过了几日,我那老东家就请我去他家吃酒,我到了那里见了他,彼此说些客气话,分宾主坐了。吃着,老东家说:“今年的束脩各家已经备下,到了年底,便交结了。感你这几年辛辛苦苦,功劳不小,我特意叫他们多备了些。”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但还是说:“哪里辛苦,承蒙老先生厚爱,不胜感激。往后几年,必然多多尽心。”“这……”他面有难色,接着叹了口气,说:“我也就直说了吧,这明年恐怕就不拿私塾的事劳烦先生了。他们几家商议着,另请了人。”“可就是那庙里的?”我问。“正是,我也同他们说,这外来的究竟不如自己家的好,可是人家毕竟是个真秀才,我们叫你秀才是尊你是读书人,可到底你没有功名在手,有这差别,就堵不上他们的嘴。你也别生气,要我说,等那老先生在这玩腻了家去,少不得他们请你回来。况且你是读书人前途无量的,何必屈死这小庙里。”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唯唯诺诺了一番,胡乱吃些,就回去了。

    到了年底,那几家照例给我办了酒席,席上说起还换塾师的事,都是很抱歉,各有说辞,然后结了银子,一清二白了。我拿了银子回家,呆坐着,想着以后的谋生。阿兰说:“我们两个人,也不是没法子。我做了鞋子和衣服,去集市上也能换些钱,再给你打听打听,可有需要写字的。有手还怕饿死不成?”“两个人……?”我不开心地想。

    阿兰忙着做鞋子和衣服,我写信给曾经的各个雇主,但书信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得来“恨不能解兄忧之一二”的答复。连不甚相熟的人都去了信,结果自是不等自知。我没了法子,简直想要放弃无谓的努力,但为了生存又不能。阿兰却忙得充实,夜里做针线,白天拿到集市上卖,我和她说,你做针线就好了,买卖的事情我来,怎好叫一个女子做这些。她不肯,说:“足不出门笑不漏齿的是大家闺秀,穷人家哪有这些规矩。你只安心再想法子,倘若没有法子了,就趁着清闲多读些书,事情总会有转机的。”我不理会她,也不看书,在房里躺着发愁。阿兰虽然支撑着,但米面已是渐渐到底了,我见着愁,看见阿兰忙碌的身影,觉得烦恼焦躁。

    在家里躺得天昏地暗,只得又出门碰碰运气,跑到县城里一转,也没任何事情可做。只好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路过小庙,见里面的难民都收拾得整整齐齐,要赶路的样子。前几天就有难民陆续离开,我是知道的,但没有留心,今日见他们整装待发的样子,就晓得有变故。于是找和尚去问,和尚说:“官府里发了通告,说灾情已经缓了,又找了巫师求雨灭蝗,往后必是风调雨顺,叫逃难各地的人都可以归乡了。”我听了,很是开心,想要把这消息告诉阿兰,告诉她可以回家了。飞走回去,打开院门,院子里不见阿兰,又去西屋里找她,也不见,然后在厨房角落的阴影里看到了她,正靠着柴,无神地坐着。

    “阿兰,和尚说官府发了通告,灾情已经缓了,你可以回家了!”我对她喊道。

    阿兰慢慢站起来:“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我问她,然后顿了顿,说:“我知道,你怕回去了再受欺负,没什么担心的,我和县里的举人老爷交情深,他曾经是你那里知府的幕僚,相交很好,我托他说几句话,把你的情况一说,叫他关照着,没人敢欺负你。”

    阿兰摇摇头,不愿意:“我这条卑贱的性命,他哪里肯管,谁肯管呢。”

    “你怎么不信呢?”我说:“你是个好姑娘,在我这里整天缝鞋绣衣,不值得。或者我给你撺掇撺掇,找户好人家,也不用吃这份苦?”

    阿兰神色有些痛苦:“你是要赶我走?我不想什么好人家,现在你有困难,我在这里也能帮衬着你。”

    我说:“我一个人,也是一样过得来的,这些年不都是这样吗?你就听我的话吧。”

    阿兰摇头:“我不愿意!”

    我急了:“你这是何苦呢?你看,你本来是卖给别人做小媳妇的……”。

    阿兰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面色死灰。我自知失言,但已经不能克制:“你看……这……是吧……”。

    阿兰不再说话,从我身边走过,回到房里。我也回到房里,来回走动坐立不安。时不时往西屋那里看,不见阿兰出来。到了晚上,阿兰低着头走进来,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点了火炉,轻轻说道:“我已经收拾好了,明天就回去,这些日子,多亏你照顾。”我干张了几下嘴,没有说话,她走了出去。

    晚上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好容易睡得迷迷糊糊了,突然听见说:“你本来不是卖给别人做小媳妇的吗!”,心里一惊,又梦见阿兰哭泣地说说:“谁肯管我呢?”我汗淋淋地醒来坐着,夜里静悄悄,听不见任何动静。坐了一会,又颓然睡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梦见阿兰其实并没有走。

    到了最后,阿兰依旧将那些钱留给我,希望我维持着生活,我想起昨天的我的话,简直是在犯浑。什么托人照顾,安排婚事,全不过是借口,我确是要赶走她。但我并不是真的想要赶走她,我想起我们一起的日子,那些光阴实在是我未有过的,如此快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混账,做出既害了她,又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我想想她的以后,是面对着灰凉的人生,在欺凌和冷眼里过活。她抓着悬崖边的藤条,我却亲手将她推堕下去,然而到了最后,她依然将那些钱留给我,希望我维持着生活。

    我抬头看着,天还飘着蒙蒙小雨。院子的寒冷将我逼回屋去,屋里的东西,是被整理得那么整齐,以前是乱糟糟的,然而我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习惯了这整齐。我又躺下去,火炉冰凉地立着。脑中一团乱麻,解也解不开。我终于呆不住,锁了院门,出去走走。沿着小路,不觉走到那棵柳树那里,那柳树的枯枝上,有鲜艳的东西在飘动。我走过去,是那条红丝,阿兰将她系在这树上。我摘下来抚摸着,不胜怅怅。我又想到她独自走在路上的凄凉,然而她将这红丝系在树上,我想,我怎能放她独自在这路上走,面对着灰凉的人生,在欺凌和冷眼里过活?我心动神摇,飞奔起来直到保正的家里,牵了外乡留宿客人的马骑上便走,那保正的儿子,在后面边叫边追。幸得曾经游荡,在一位相公府里作过文书,学了点马术,一路跌跌撞撞,也没有被追上。

    我骑着马在路上飞奔,两边是枯草和荒地,寒风凛冽。终于我看见了阿兰,她单薄的身影在前方飘动着。我喊着她的名字,她停下身转过来,憔悴的脸,嘴唇干裂,额头上头发在拂动。我把马勒在她面前,焦急地看着她。她也抬头了看着我,我们对视着,然后她轻轻地笑了,我也笑了起来。春风裹挟着我俩,呼啸着,像是在说许多话。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阿兰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ieqg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