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爱画画的孩子

窗边的小豆豆

上大学时，我找了一份助教的兼职。那是一所武汉的小学，是台湾的老师上的科学课。当时，我主要是帮助两个科学课的老师维持班级纪律，有时会帮他们搬一些科学课的器材到教室。有时，会打几个小时的气球。孩子们都管那个微胖的年轻女老师叫作“苹果老师”，另一个瘦瘦小小，我不记得孩子们叫她什么了。“苹果老师”显得很干练，不苟言笑。但讲课生动有趣，可以看出来，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们的“苹果老师”。

小学的环境很整洁，中午全校师生都在食堂吃饭，我们这些助教也是。每当中午放学的铃声叮叮叮的响起，孩子们就会很熟练地拿出自己带来的碗筷整整齐齐地排队去食堂打饭和打菜。打完饭菜，他们都会拿回教室吃，吃完了洗干净，把碗筷放好，开始准备午睡。

窗边的小豆豆

那时，真的觉得充满孩子们的学校真有朝气啊！有一种被生命包裹的感觉，那些小小的生命，那么蓬勃，那么鲜活。他们互相嬉戏吵闹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传入耳朵，瞬间，我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多，好像才是从他们那个年纪刚刚成长不久的小姑娘，一颗小小的少女心肆意地泛滥。午睡时的校园很安静，孩子们一个个小小的身躯趴在桌子上，静静地呼吸，窗户开着透进一缕缕轻轻地风。我喜欢在静悄悄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在这个不大的校园看完一圈又一圈。

有时安排的科学课前刚好有眼保健操的广播，这时，他们上课前就都需要闭上眼睛听着广播做操。他们的班长还会出来巡逻，小小的模样，俨然威风凛凛。一旦发现谁没有好好做操，她就会跑过去，“某某某，你把眼睛闭上！”“某某某，好好做动作！”，就这样巡逻完一圈后，她自己也回到座位上去做操了。

窗边的小豆豆

做完眼保健操，他们开始上课了。教室里，在他们的讲台（面对着学生时）右侧，靠窗的位置有一把椅子，每一堂课时，都会有一位专管纪律的老师坐在那把椅子上，一双眼睛像个探照灯一样，一遍一遍不停地扫视着教室。而我，是站在教室最后面，随时维持纪律的。上课讲话的孩子会被拍一下脑袋，坐不端正会被拍一下肩膀，思想开小差会被拉回来……

这些活泼好动的孩子们被管制的服服帖帖，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们的椅子上，双手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子上，举手回答问题的姿势很标准。我不禁想起了“窗边的小豆豆”，那个被称为问题孩子的小豆豆，在巴士学校却那么出色，那么富有生气，那么快乐。我很羡慕能有那样的巴学园，也很羡慕巴学园能有那样会编校歌的小林校长，我更羡慕豆豆成长的那种上课氛围。所以有时候，我会睁只眼闭只眼地看着他们在桌子底下的小动作，听着他们与同学间的窃窃私语，只有幅度过大时，才会上前提醒。我也喜欢傻傻地站在最后面，静静地看着这帮上课的孩子，我怕满教室转悠，会打扰到他们的专注度。

窗边的小豆豆

正当我兀自在教室自我沉浸时，有一个小女生怯怯地拉我的衣角，她小声地说：“老师，我能不能去上个厕所？”我觉得当然能啊，就很理所当然地告诉她：“当然可以啊，你去和前面那位纪律老师说一下就好啦！”于是她就走到了那位老师面前小声地问了，然而，出乎我意料地却是，那位老师脸色骤变，狠狠地回了她一句：“才上课十几分钟就要上厕所，下课干什么去了？回你的座位上去！”然后那个小女生就低着头默默地回来了。看着那个小小的落寞的身影，我一度感觉难过，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我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中国式教育”，我默念着，自我伤感着。

有一次，科学课讲的是宇宙飞船升天的原理，“苹果老师”拿了很多有磁性的模型，她把那些模型一个个吸在黑板上，然后每个模型标上名称。她边给他们讲宇宙飞船的构造，边用模型一点点儿搭造一个宇宙飞船，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大型的充气宇宙飞船。讲完原理和构造后，她给班上的学生分了组，然后点每个组的同学起来回答问题，最后会算小组的总分。回答问题之前，她让我给每个学生都发了制作宇宙飞船的模型玩具，她会演示一遍宇宙飞船的组装，然后让我协助孩子们一起做飞船，我在教室到处转悠，随时给他们发需要用到的粘胶、剪刀。很多学生都很活跃，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组装着宇宙飞船模型。

窗边的小豆豆

但唯独有一个小男生，却始终，低着头，静静地，不看黑板，不看老师，只低着头在桌上写着什么。我轻轻地走过去想看看他到底在写什么，啊，原来他在画画！他把科学的书塞到桌子下面，桌面上只有他的画笔和本子。我弯下腰，低着头小声地问他：“这是科学课呀，需要动手制作模型的，你怎么不做呢？”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不说话，继续画。我索性蹲在了他身边：“怎么？不喜欢科学课吗？你看大家都在制作宇宙飞船呢，多好玩呀。”

他把身子转过来朝向我，我以为他终于要说什么，他却只是兴奋地举起他的画本，问我：“你猜，这是我画的什么？”画本上有一个圆，还有小房子，还有七拐八拐的小线条，还有糖果，他指着的是那个圆。我说：“是一个圆吗？”他说：“不是呀，这是曲奇饼干。还有这个是糖果。你去过天安门吗？”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所以有点儿愣，然后回答他：“没有哎。”他却显得非常开心起来：“我去过，你看，这是我的家，这是天安门，从这条路再到这条路去天河机场，我的爸爸妈妈带我坐飞机去过天安门……”他讲的兴起，我一时也忘了是上课，所以听得入迷。但是一声不悦地提醒打断了我们。“苹果老师”站在讲台上正不高兴地看着我：“助教老师，你不要老关注一个孩子，其他孩子也要关注到。”“哦，好的。”我尴尬地直起身子，走开时小声跟他说：“科学课好好听课哦。”他冲我灿烂地一笑。

看着这个爱画画的小男孩，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么安静，那么安静。整个热闹哄哄的教室仿佛与他无关，他只在自己的角落里涂抹着属于自己的寂静和欣喜。其他孩子七嘴八舌的讨论，回答问题，他仍然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只是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那个在讲台上手舞足蹈的“苹果老师”。

后来，这份工作我没做多久就没做了。一是，“苹果老师”不太喜欢这样的我，她嫌我不够灵光，说我不能总是在后面傻站着，要在整个教室不停地提醒那些上课不专心的学生，说我不知道在她上课前就要赶紧准备好上课的东西，说我不知道要提前或者随时上前去擦干净黑板，说我不知道下课要屁颠屁颠帮她提东西，不知道……我的确是不知道好多事。二是，虽然我的确很喜欢这些小孩子，这份工作也很轻松，我一个星期只需要去一两次，但这份工作里面却有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我不能理解孩子们为什么上课时除了前面的一个“探照灯”，还要加上我这个“尾灯”。我不能明白，当这些孩子中有一个已经明显地安静到那么出众，却引不起老师的注意。我不能明白，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大的孩子们，会不会真的有那么多科学家，而那个爱画画的孩子，还记不记得他曾经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