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快了。”
这群妇人吓得七魂去了三魄，一溜就跑了回来，出了老屋，适才还了阳，但谈及此事无不心有余悸，可他们还是敢议论。
议论起来，似乎胆量又回来了。
“可不是么！”
“都老成这样了，还……”
他们议论的声音很轻，很低，不是怕被听到，就算让尹富贵听了去，也不会认为这是不尊重的，这是一种忌讳。
但凡议论生死，不管是当着面，还是私底下，都得这样。
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在看着。
当然，这也不是在诅咒她，而是，这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人生百年，本属自然，可这也太不自然了。
谁说不是呢。
郝香莲也吓得着实不轻，记得上次见她真容时，还是几年前，没想到短短几年竟会变成了这样，若是知道如此，上次尹富贵不管如何吩咐，断然是不敢前去送饭的了，幸好，上次没看清楚，不然，怕是会吓个半死。
“传说仙娘有九条命。”
“真有呀？”
“看来是真的！”
……
时间虽过去好几天了，可恐惧的气氛丝毫没有减弱。
大家都等着看呢。
往常，都是尹富贵去给老母亲送饭的，郝香莲上次去，还是好几年前，若是换作其他人，决计是没这个胆的。
每次送饭，尹富贵都要花费很大的气力才能唤醒母亲。
这次，尹富贵依旧去给老母亲送饭。
和往常一样，尹富贵还是唤了好一会儿。
奇怪了，怎么没反应？
尹富贵接着再唤了几次。
依旧没反应。
尹富贵顿感情况不对，遂将手触到仙娘鼻口下一试，“哐当”一声，饭碗坠地，大惊失色，顿时跪地恸哭：“娘，娘，娘，走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娘……”
老了！
娘老了！
仙娘老了！
尹富贵恸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遗憾不能为老母亲送终。
依礼，死的那一刻，视为终，看着他或她死去，或者他或她死时陪在身边，这才叫送终。
送终是为人子女应尽的孝道。
没有子女送终的鬼，是很可怜的，到了地狱都要受鬼歧视的，觉得你在阳间定是造了什么孽，不然，怎么会没子女送终呢。
所以，尹富贵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孝道，都不知道自己的娘是何时死的。
遗憾！
只能遗憾！
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遗憾。
这样才显得某些东西弥足珍贵。
失去了永远不会再得到的东西，最珍贵。
活着的人，且行且珍惜。
尹富贵速速取来一封鞭炮，放了。
噼里啪啦地响，响得异常孤独。
按礼，放鞭炮是应该在一个人走向终点时刻放的，是在向大家宣告，这个人是于此刻死了，算是送了终，好比小孩降生的哭声，作为八字的基准，视为迎生，可是后来，很多人是什么时候死的，根本就搞不清楚，故而，放鞭炮就放在最先发现死者时刻，视为死的时刻，亦视为终点。
放鞭炮就代表送终。
送终放鞭炮，只放一封，这是礼，也是规矩，更是忌讳。
因此，每家每户就算再苦再穷，哪怕没有柴米油盐，都会备有鞭炮的，至少一封，以防不测。
迎生送终。
意为，来的白白净净，去的响响亮亮。
之前，没有任何风声，突然就放了一封鞭炮，而且是在老屋，老屋能有什么事需要放鞭炮？大家伙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没错！
天真的变了。
在他们看来，一团乌云，散了。
可是，他们那里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喜欢热闹，是中国人的一大特点，但凡重大之事，都要搞得热热闹闹的。
而丧事就是重中之重。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遇到丧事，请同寨中的人帮忙，他们都会无条件地应允，而且是没有任何酬劳的，尽管手头上的事很急很忙。
百年为大嘛！
谁家会没有丧事？
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规矩。
尹富贵急忙在寨中找来一波人，安排好任务，各自便忙活去了。请道士的请道士，定香纸的定香纸，拾柴火的拾柴火，买菜的买菜……忙的不亦乐乎。
顿时，尹家寨热闹起来了。
若如那天，你发现自家的篱笆之类的东西被人拔了，你骂也不能骂，说也不能说，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这八成是寨中那个游手好闲的人在遇到丧事时，拾柴火拾了去。骂也骂不着，说也说不着。
这可真是一种怪异的习俗。
安排好任务后。
尹富贵唤上堂哥尹富春，打算把之前预备好的棺材弄下来，重新再刷上一层黑漆，这样，看上去就好看一点，也不寒碜。
每家每户都会提前为家里老人预备口棺材的，以防不测，而这些预备的棺材，多数放在猪栏牛栏上面，不着雨，不占地方，也不碍事。
尹富贵为老母亲预备的棺材，就放在老屋旁边的猪栏上面。
这猪栏建造的年代早，现在已破旧不堪。
瓦片上已长满了青苔，多处破损，有些地方还比较严重，幸好，尹富贵给棺材上铺了一层塑料布，不然，棺材怕早已腐烂。
猪栏上已布满蜘蛛网，一靠近，重重的霉气味就迎面拂来，让人窒息。这不，老鼠都爱上了这里。晚上，还能经常听到老鼠叽叽喳喳的惨叫。
尹富贵就经常听到。
尹富春刚一掀开盖在棺材上的塑料布，就扬起了大量灰尘，刺眼呛鼻，道：“咦！么子那么重的灰尘！”
尹富贵也呛得咳了几声。
突然，尹富贵大惊，眼睛直直地盯着棺材后面的角落：“那是么子？”
有三颗明亮的珠子！
尹富春忙着弄棺材，没有细细看：“不就是只猫么！”
尹富贵抖了抖尹富春：“不对！”
尹富春抬眼望去，大惊失色：“三眼黑猫！”
话音刚落，顿时，黑猫就不见了。
尹富贵这才想起，这就是传说中的三眼黑猫。
以前，尹富贵听老祖宗谈起过三眼黑猫，知道三眼黑猫长有三只眼睛，是极其邪乎不祥之物，煞气重，长年栖息在极阴之地，自己却从未见过。
尹富贵和尹富春相视一眼，均感觉到了怪异，感觉到了不同寻常，感觉到了可能会发生什么离奇怪诞的事情。
这么邪乎的东西都出现了，能不发生点什么么？可具体是什么，他俩都没底。
不可思议！
它怎么会在这儿？
它怎么会在这时出现？
没人知道。
想也没用。
尹富贵和尹富春带着满脑子的疑惑，慢慢地将棺材移了下来，打开棺材盖。
大惊失色！
两个这番年纪的老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竟被这场景给吓着了，面部肌肉还不自主地抽搐，瘆人呐！
棺材里头全是幼鼠，嫩嫩的鼠肉，光滑的皮肤，就像腹中的胎儿，呈一字排开，铺满整个棺材底，四周还有血迹，似乎被什么凶猛的猎物猎杀过，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幼鼠的叫声中充满凄凉和恐惧，宛如垂死挣扎的婴儿，让人肉麻， 让人瘆得慌。
尹富贵和尹富春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赶紧把幼鼠清理掉，扔到粪坑里。
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幼鼠。
从未见过！
太阳逐渐西移。
天空逐渐暗黄。
渐变的天空似乎并没有影响两个孩子玩耍的心。
一寨中的大伯，在去镇上的路上，刚好碰到放学回家的尹晓天，告之道：“晓天，你太婆老了。”
“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这是一种忌讳的叫法。
尹晓天知道“老了”是什么意思，因为之前有问过妈妈，但却感觉不到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因为在他的意识里还没有这个概念。
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或许就是睡得长点。
尹晓天依旧和身边的同学有说有笑，很是想避开这一思绪，但这种思绪占据了他的意识，挥之不去。
他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是大事。
天还是那个天。
山还是那座山。
路还是那条路。
尹晓天却再也无心思去欣赏这风景，思绪难得如此集中，如此强烈，感觉到外面的世界一片死寂，与自己无任何关系了。
他想快点回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听说这里还有一条近道，穿过莲花山，再直走，就到家了。
可他却从未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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