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时常想,当年的娘一定是走投无路了吧,不然为什么会在最好的年华,嫁给爹这样的一个哑巴。
可是这个问题我却再也没有办法听她亲口回答了,因为就在我六岁的那年,娘就撒手而去了,只留下哭哭啼啼的我和一个残破不堪的家。
娘走了,把我童年唯一的欢乐也带走了。再也没有人能给我讲出那样动听的童话,也再没有人能变着花样的为我梳头发。爹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出门干活,而我那脾气古怪的奶奶也是忙得很,做饭、编筐、喂鸡、扫院……一双小脚像是踩了风火轮,永远在那个巴掌大的小院里转个不停。
那时的家里是真穷啊,全村人都住上了砖房,只有我们家还在那黄土砌的墙围围里挣扎,夏天漏雨不说,到了冬天,北风更是发了疯似的在屋里叫嚣,那肆无忌惮的架势,让炭盆里的火苗都没了生气。
奶奶惯是不养闲人的,没过多久,这编筐的活儿就挨到了我头上,她总是在爹不在的时候让我和她一起干活,还吓唬我说如果敢在爹面前乱说就不给饭吃。
对于一个常常吃不饱饭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威胁绝对有十足的震慑力,所以我顾不得柳条的粗糙,坐在院子里一编就是一天,到最后一双小手通红通红的,也分不清是风吹的,还是树藤磨的。
好在奶奶还是有善心的,就在我的筐编满了整一百个的时候,她突然心情大好的放了我的假,还嘱咐我到外面多玩会儿,不到吃饭时不用回来。
我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在河边和小伙伴们摸鱼,正玩得开心的时候,忽见二丫急匆匆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娟子,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奶要给你找后娘哩!”
我腾地一下从水里站了起来,连手里那条活蹦乱跳的鱼都顾不上了,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娘才死,我不许你乱说!”
“哎呀,你还能骗你不成!”二丫就差跳脚,“红山村的王媒婆都来了,我眼瞧着你奶乐颠颠地开门迎进去的,咱十里八乡的谁家说媒不找那死婆子,你说你奶要不是给你找后娘,难道还是请她来喝茶的呀?”
二丫的后娘就是王媒婆说来的,这些年没少给她气受,所以一看到那婆子就气不打一出来。我可是亲眼见过二丫挨打的模样,想到她后娘那可怕的样子,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丢下伙伴们就往家里跑,一路上也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等到冲进院子里时,早已轱辘成一个泥人儿。
到底还是让我给撞见了,敞着门的客厅里,只见奶奶满脸堆笑地对王媒婆说:“大妹子,那这事儿就拜托你了,一定替我家宝柱多多美言几句,要是这门亲事真的成了,我还有更大的好处孝敬你。”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一个劲儿地往她手里塞。
王媒婆掀开布包的一角,嘴角不经意地向上一扬:“行了老姐姐,我看你也是个实诚人,你放心,有我王媒婆出马,死人都能给你说活了,你就在家等着,保准半月之内,让你新媳妇儿进家!”
“有我娘在,谁都不许进这个家!”
冷不丁的一声怒喊,让奶奶和王媒婆都吓了一跳,在抚着胸口顺了好半天气之后,王媒婆终于指着我开了口:“见鬼了!这谁家的野孩子,没规没矩的,没看见大人谈事儿吗,滚一边玩去!”
“你才是野孩子,我有爹有娘,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们家不欢迎你,你赶紧走……”我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奶奶才顾上捂我的嘴,低声骂道:“死丫头片子,再乱说话我打断你腿,不是叫你晚点回来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一把挣开了她,气道:“原来你叫我出去玩是憋着坏点子支我走呢,幸亏我回来了,不然连后娘进了门还稀里糊涂的呢!”
王媒婆越听越不对劲:“哎哎哎,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说你儿子没娶亲吗,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半大闺女?”
奶奶立刻抛下我小心赔笑道:“你别听这丫头胡说,她娘头年的时候死了,从此这丫头就疯疯癫癫的……”说着又忽然难过起来,“我家宝柱是真可怜啊,当年也不知道从哪儿捡了那么一女子,鬼迷了心窍就带回了家,偏她又是个病秧子,我儿子伺候了她这么多年,非但一点福没享着,她这撒手一走,又撇下这么个女娃娃……”
王媒婆变了脸色,阴阳怪气道:“那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本来你们家就穷的叮当响,你儿子又是个哑巴,光这两样儿我就得跟人家磨破嘴皮子,如今又带上这么个拖油瓶,你看我这……”
我打断她:“你说谁是拖油瓶?”
“哎呦,你瞧我这张嘴,真是不该乱说话。不过现在想想也挺好,有你这么个丫头,等将来新媳妇和你爹生了小弟弟,你还能帮忙带呢,万一以后再嫁个好人家,那嫁妆还能给弟弟当彩礼呢不是?”王媒婆越说越兴奋,到最后竟咯咯笑了起来。
一股怒火从胸中陡然腾起,憋得我整个人都要炸了,刹那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抄起一把扫帚就朝王媒婆砸去,只听“哎呀”一声惨叫,还没等王媒婆回过神,我又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
奶奶一下子冲上来拉住了我,按着我的手大骂道:“死丫头,我看你今天真是疯了,再敢撒泼胡来,仔细你的皮!”
王媒婆直起身,回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死丫头,你敢打我,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要我说能养出这么个货色,真是活该你娘死的早!”
我觉得自己真的要气死了,拼了命地从奶奶手里挣脱出来,一个箭步就又冲了上去,王媒婆见势不妙,跌跌撞撞地向大门外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骂:“行,死丫头,算你厉害,你们家这媒我是做不了了,还是趁早另请高明吧!”
她一转身,只听“当”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和从外面种地回来的爹撞了个满怀,顿时额头上就起了个大包,王媒婆不禁气结,指了指爹,又指了指我,一跺脚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爹望着院子里拉扯在一处的我和奶奶,显得有些懵了,对着我俩“啊啊”地比划了半天,一脸茫然地寻求解释。
奶奶一把放开了我,一开口仍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闺女干的好事,你自己去问好了!”
此时的我一定狼狈极了,身上到处都是泥巴点子,衣服和头发也被扯得乱了,活脱脱一个花子模样,却依旧站在那里张牙舞爪。爹从没见过我这副神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才拂上我的脸颊,就被我一下子推开了,我用手指着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怒吼:“你不许碰我,从今往后你都不许再碰我,我不是你女儿,你也不是我爹!我娘才死你就憋着心思找新的,亏我还每天傻傻的编筐都不敢告诉你一句,其实你早知道了吧,是不是你一早就和奶奶合计好了,就等着我早日帮你们攒够钱,好赶紧娶新媳妇进门?你想得美,我告诉你,从今往后,这个家有后娘就没我,有我就没有后娘!”
当我喊完最后一个字,嗓子几乎都要破了,我不想去看他们的表情,转身就朝自己的房间跑去,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门响,只听奶奶的声音在院外响起:“疯了,疯了,这丫头是真的疯了……”
那天晚上,我抱着娘的遗像哭着睡着了,依稀中,我感觉有人轻轻握着我的手,为我擦去眼角的泪痕,我想一定是娘回来看我了吧,我在梦里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娘啊,你回来吧,娟子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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