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早早地就黑透了,我开窗瞧了一会簌簌飘落的雪。今晚雪很大,飘飘洒洒地,在灯光里像极了那一年冬天铺天盖地的白梅花。
铺纸研磨,我开始给苏先生写信。我不喜欢用电脑,我要写在信笺上,用毛笔写。
“苏先生,见字如面。今天是你走后的第十天。你看你送我的花儿都有些焉了。”手边的花瓶里是苏先生送我的花,一束白玫瑰。
我伸手碰了碰,一朵花无声地碎在了书桌上。
“你看,苏先生,虽然我把它们捡回来了,可是它们最后还是碎掉了。”
这束花是十天前苏先生用来向我求婚的。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认识都三年了,熟悉到你都向我求婚了。真老套,没想到你会选在我生日这天向我求婚。苏先生,你可真会挑日子啊,又是12月16号,你让我以后如何能忘得掉!”
“哎,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是我真的是太爱你了。”我把桌上的花瓣往桌角拨了拨,“当你气急败坏地把这束花扔进垃圾桶里时,哎,我觉得啊,就像是我的心被扔进了垃圾桶一样。”
“十天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被我拒绝时你暴躁的样子。”
“你看,你就是这样。我是了解你的。我爱你,我也怕你。”
我转头看窗外,雪还在下。我又把窗户推开了,冷冷的风灌进来,冻得我哆嗦了一下。这样好,我不应该享受太好太温暖的东西。不是我该享受的。
“我就知道你会扔了它们,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只敢给你我阳光明媚的一面却不敢让你看到我身上的伤疤。”
“你还记得三年前初见的那天吗?你说我是我们家读书最多的人,又在城市里上班,应该是个能听得了劝的人,要跟我谈一谈我们家房产纠纷的事。我是在午后去找你的,你靠在你的车上一边看书一边等我。我瞥见那是一部《半生缘》,心里顿时一暖:那是我最爱读的小说。”
“苏先生,你那时候真是不懂我爸爸啊,现在呢?懂了吗?”我呵呵一笑,继续写,“我的爸爸他怎么可能会听我的劝啊。我虽然住在家里,但是他的房产他的财产都是要给他的儿子的啊。我有什么权利就这些事情去劝他!”
“你三番五次找我,请求我去劝说。你那时候大概以为我在敷衍你吧?怎么会呢!我哪里能狠得了心敷衍你。我只是……劝不了他。”
“我给你说点旧事吧。”我深呼吸一次,“我小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住在乡下。爷爷先前在大城市做生意,因为失火烧了铺子才举家迁回乡下来的。即使这样,家里还是颇有些钱财的。家里除了几进几出的大房子外还有一个大大的花园。”
“后来叔伯们分家了,我们一家只分到了一间偏房,三亩地。爷爷将偏房另凿开一扇门对外,封了与大房子相连的门。自那以后,爸爸妈妈带着我单独生活。妈妈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对我说,‘谁让你是个姑娘呢,你要是个男娃……’每至此爸爸总是默不出声,在一旁无声地抽着烟。”
“后来,妈妈又生了弟弟。然而爷爷并没有再给他们更多的房子,因为弟弟不过是最小的一个孙子。他们已经有好些个孙子了,无所谓再多这一个。”
“‘哎,妮,你要是个男娃就好了哇,你可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啊!’”我至今都记得妈妈说这些话时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苏先生,你知道吗?其实那时候五六岁的我根本不懂他们为什么急于想要个男孩,也不知道我到底错在何处了。但是我就是战栗恐惧,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里砰砰地跳很久,总觉得我有错,我有罪。好像我不论做什么都是不对的,不做什么就更不对了。心里充满了……绝望。”
“因为生活拮据,因为贫穷。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常常摔东西,常常打我。他干活回来累了烦躁了会打骂我;我没及时地煮好饭烧好菜会打骂我;弟弟哭闹了还是会打骂我……我若默默无声还好,若是哭了喊了,妈妈就会拉着我的手,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谁让你是女娃娃呢,你是女娃娃啊,真可怜啊,你要忍耐。”
“我愿意忍耐,比起爸爸的棍棒我更怕妈妈的愁眉苦脸和唉声叹气。棍棒打得再疼也就是一阵子,他总不至于打死我。而妈妈的愁眉苦脸……好的,我选择忍耐!”
“这样的生活直到我读小学,爸爸出去打工,弟弟也大了,才好转了。爸爸打工回来时竟然也会给我带礼物。”
“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爸爸是夜里回来的。妈妈和弟弟围着爸爸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我在我的小床上,醒了,但是我不下床,我怕我又做错了什么招人厌烦。后来就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醒来,却发现床头放着个很大很红的苹果。
我开心极了。
我抱着苹果下了床,弟弟扑上来就要抢我的苹果。‘你不也有一个吗?干嘛要抢姐姐的?你呀你,吃什么都快。妞,你是姐姐,你要让让他,谁让你……’我毛骨悚然,赶紧松手把苹果给了弟弟。我错了,我本不该拿的。”
“冬天来了,12月16,我上小学后的第一个生日。妈妈给我煮了三个鸡蛋当早餐,但是我还是把它们让给了弟弟。我只想去爷爷家花园里摘一大把梅花。我最喜欢那些白梅花了。”
“那年的梅花开得特别好,铺天盖地,像极了今晚这满天飞舞的雪花。我一树一树地寻找,摘我最喜欢的。这花园子,几乎没有人来,十分清净,我能待半天。”
回忆总是苦涩的,但是今晚我愿意把这些毫无保留地说给苏先生你听。
“我寻着梅花到了林子深处,却发现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在练拳。他我是认识的,是我叔叔的岳父。我自小就不喜欢他。仗着他女儿生下了爷爷的大孙子,很是目中无人。我转身就要走,却被他一声呵斥:‘规矩呢,不叫爷爷就走!’我只好转过身去,规规矩矩地叫了声爷爷好。”
“我本以为他又要像从前一样取笑我是丫头片子,却没想到他竟然劈手夺走了我手里的梅花……说那些都不好,说客舍前的几株才最好看。”
“客舍的梅花当然开的好,那里的梅树叔叔他们经常打理,不像这园子里的梅树,几乎是野生的了。”
“穿过梅林就是客舍。所谓客舍的梅树,也就是林子最外面的几棵。确实开得很好。”
“但是他又不让我摘,命令我去屋子里坐着等。不过片刻,他就抓着一把梅花进来了,乱蓬蓬的,摘得太急躁,我根本看不上,就不去拿。”
“‘爷爷摘的你不喜欢?’他坐下来,拉着我把我抱起来,坐在他的腿上,‘你看,这支,不错吧……还有这支……’然而我已经不敢再看梅花了,我感觉到他的手滑进了我的衣服里……‘啊,妮子,妮子,你看……’他还在说着,他已经拉下了我的拉链,也拉下了他的……我一动不敢动,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我的直接告诉我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直着眼睛,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我在忍耐着,就像妈妈要求我的那样,我想他会放我走的吧……我眼睛的余光瞥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在他拉开的拉链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我瞥见他一直不停的在摆弄着那个丑陋的东西……”
“我怕的要命,感觉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想叫又叫不出声来……”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当时经历了什么……在明白了的一瞬间,我泪流满面,觉得自己十分肮脏……
“我叫不出声,但是有人叫了。叔叔从外面匆匆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喊吃饭。那老头立刻跳了起来,还不忘整理好我的衣服。叔叔走进来时,他正装模作样地在整理梅花……”也是到多年后的那一天我才忽然明白,我的叔叔,他虽然谈不上有多么疼爱我,但是,他救了我!
“苏先生,你这么好,我怎么忍心把你卷进我的悲伤里来。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温暖的人……但是,我不该享有这样的温暖。这么温暖,不该属于我……”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与你,也就只能这样了吧,我要用我干净的灵魂,祝你安好。”
我放下笔,耐心地等墨迹干去。我喜欢这纸和墨,悠悠地香,写起字来悄无声息,从不打扰谁。
窗外的雪又大了些,飘飘洒洒地,在灯光里像极了那一年冬天铺天盖地的白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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