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懂一棵树的生长和命运
程青:你以散文成名,然后转向小说,你写出了《虚土》、《凿空》和《捎话》这三部长篇,它们有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或者说你想通过这三部小说勾勒和呈现什么?
刘亮程:这三部小说或有一个共同点,都在写声音。《虚土》写了一个五岁的孩子,一直怀疑自己没有出生,或者已经出生,但自己的生活早已经被村里那些三十岁、五十岁的人过掉。他听见的所有生活的响动都是别人的。自己的生命静悄悄的,不知去了哪里。一种生命极度的空茫感。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小说,我解决了语言在虚与实、梦与醒之间的自由通达,是我的通灵之作。《凿空》写一个聋子耳朵里的声音世界——叙述者张金外出打工,耳朵被矿山爆破震聋后,医生给他开的药方是“回村里去,回想那些过去的声音”。于是,聋子张金在回忆中,听到了这个村庄所有的声音。这是一个孤独而伤心的故事。这世界的许多声音,我们只有耳朵聋了才能被听见。《捎话》写的依然是声音,千年前这块大地上的众声喧哗。
程青:你写梦境:昏睡的弟弟梦见的都是哥哥白天的战争,他们只靠梦联系;你写声音的形状和颜色,驴叫能在塔外摞起一个更高的塔,你强调文字的“到达”,你是何时有了这样的意识?
刘亮程:我有敏感的听觉,而听觉又容易化为幻觉,那些声音出现消失,了无痕迹。早年我生活在沙漠边的村庄,四周是荒野沙漠,听到的声音都远,那个村庄也远在世界外面。尤其风声,远远地刮来又远远地刮去。后来我写作时,脑子里总有一些声音远远响起,我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什么,但又分明知道。我的写作仿佛是循着那些早年隐约听见的声音,去找到一个又一个故事。文字的到达,便是与万物的神相通。
程青:无论是你的散文还是你的小说都呈现出复杂的情感和意义,塑造了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是什么启发你有了这样的思路或者说感知?
刘亮程:我小时候胆小,就觉得那个村庄也胆小。那一村庄的人住在沙漠边,独自承受天高地远,独自埋入黑夜又自己醒来。那种孤独和恐惧感,那种与草木、牲畜、尘土、白天黑夜、生老病死经年的厮守,使我相信并感知到了身边万物的灵和情绪。我从自己孤独的目光中,看见它们看我的目光。就像我和屋前的一棵榆树一起长到三十岁,它长高长粗,我长大。这么长久的相伴,你真会把那棵树当木头吗?我不会。我能看懂一棵树的生长和命运。我能看见一群蚂蚁忙忙碌碌的穷苦日子。这不是文学的拟人和比喻。在我写村庄的所有文字中,有一棵树的感受,有一棵草的疼痛死亡,有一只老狗晚年恋世的目光,它们,使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感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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