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忙令民兵们都蹲下,藏在了沙丘之后。
“怎么办呀?”王忠急得直搓手,“不想碰到谁,偏偏就碰到谁!难道天意让我等丧在董卓刀下?”
“董卓不顾咱老百姓,令俺等民兵当他自己撤退的殿军。既然逃出来了,岂能让他再杀俺们一刀?”花白胡手里的矛攥得咯咯响。身边有不少民兵附和他。
“在下倒不这么看,”话音落处,只见刘雄鸣原本观察二军阵势的脑袋转了回来,“我们现在是不是活命要紧?”
“这不是废话么!”王忠呛声。
“屯长,您看,”刘雄鸣引着王忠的视线到战场上,又问道,“这两军谁优谁劣?”
“这……”王忠有些吞吐,“按照兵力来看,董破虏的兵力少。但是看这两阵的举动,却像是叛军在那边防守。而且这样一堵盾牌墙,也太夸张了吧?叛军人数多于官军,却显得那么恐惧。”
“这便是了,”刘雄鸣道,“再看董卓这边,虽说显示着攻击的态势,对方也有些示弱,但也不敢大举进攻,只是让骑兵射击,射完就回去。这不证明,董卓正在等待时机么?”
“什么时机?”王忠问。
花白胡在一旁碰了碰王忠,指了指当空的太阳:“现在是中午,一会儿太阳就要往西边靠了,这样便照在东边叛军的脸上了。”
还没等王忠理解,刘雄鸣紧接着说:“这是一个时机。第二个,董卓也没有料到。”指了指在这儿的五百民兵。
王忠惊道:“难道要让我们民兵去夹击叛军?”
“正是,”刘雄鸣点头,“然而我们不能率先出去,不然就咱的装备和素质,也是杯水车薪。我们也要等待时机。虽说有光照的天时,有沙丘居高临下的地利,但我们还缺……”
“人吗?”王忠道,“那要等董卓和叛军打起来,胶着后,我们再从旁杀出!”
“可……可是,”旁边有人搭腔,“俺们非出去打不可吗?难道不能就守在此地?去打可是会死的啊……”
花白胡白了他一眼:“叛军势众,若是赢了,早晚发现俺们在此,不是一样全杀尽了?要是董卓赢了,俺们还不一样被发现,当逃兵砍头?要是俺们冲出去杀叛军,立了功,还能将功折罪!”
那人还不死心:“那我们要是投了叛军,一起打董卓,是不是会死得少一些啊?”
花白胡猛地拍了他的脑袋:“蠢材!还敢说投叛军!你想死在华雄他们这些魔鬼的手里吗?这都是以一当百的猛将,没等叛军被攻破,俺们的脑袋就先搬家了!”
“况且,”刘雄鸣补充,“李傕是泥阳人,即便我们没有立大功,他也应该会念着同乡之谊求董卓开恩的。”
王忠点头:“有个靠山还真是用处多多啊。”
僵局持续到了申时,董卓军势开始有了动静。
边章等了这许久,早已疲乏不堪,忽看见董军正面推进过来,始料不及,急令弓兵射击。可是弓兵此时早已被正对的艳阳晃晕了眼,准星大大降低,甚至有士兵眼前一片漆黑,根本分不清敌人的方向。但见对射了一轮,董卓的矛兵骑兵皆狂奔了过来。未等边章势的兵丁拖回尸首再行射击,对方已冲到了面前,开始肉搏。董卓军的弓箭队也前进到己方矛兵后面十步的位置,背对阳光,向边章后队射击。而边章势直面矛兵的却是一群准备欠妥、仍未撤下的弓兵。这些近乎手无寸铁的弓兵,如肉盾一般拥挤地挡在了自军矛兵前,纵容着董卓矛阵的刺杀,却令本阵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与此同时,却还要接受刺眼的阳光下箭雨的洗礼,避无可避。只是叛军势众,即便第一排的弓兵被尽数消灭,后面的矛兵最终也得以冲杀上来。战况一如王忠那边所预料的一般陷入胶着。
过了有一刻钟。王忠见势,问刘雄鸣:“我等是否该冲杀出去?”刘雄鸣道:“或许再等等。”王忠问:“要是叛军赢了怎么办?”刘雄鸣这时却也拿不定主意了:“应该不能够吧?再等一刻,若不济,董卓败势显露,我等便悄悄离开,向……安定方向去吧。”王忠忧虑:“可是路途遥远,我们已经没有吃的了啊!”刘雄鸣不再说话。
猝然,身后沙丘下有马蹄声渐近。王忠赶紧让大家伏下了身。只见高坡下黑压压的一片正在逼近。王忠见过大规模的急行军,但从未见过有速度如此之快、且如浪潮般涌动的大军。定睛一望,这哪是什么军队,分明是数千匹黑马!
真是黑的么?那马群疾风般越过了沙丘下的阴影,暴露在了骄阳之下,竟是一片血似的赤红!马群如喷涌而出的岩浆,直向叛军侧翼咆哮而去。但见那片血红中间端坐着一位,头上没有盔,股下没有鞍,身上披薄甲,腰里一弯刀,手中数丈长的马鞭,口里不住地呼喝。旁边约有三十人将其围拢,中间那人呼喝一声,旁边的便与他回应一下。听这语调,抑扬顿挫,仿佛吟游诗人一般。这数千匹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冲进了叛军的左后方,只见空中扬起了如鸿毛般轻盈的叛军身躯。
执矛者在训练时,通常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矛兵排成一行,如果骑兵从右前方来袭,以这样的姿势执矛,从正前方到正右方,皆有充裕的活动空间。而相反,骑兵若从左前方来袭,对于执矛者来说,从正前方到左方的活动范围小于九十度,且在挥动时,存在阻碍左侧己方士兵自由攻防的缺陷。何况此时这些血红的疯马都从左后方插入阵中,更是令边章势的左翼矛兵转身不迭,互相牵扯。有些左右不分的,还未想清楚该不该换手便被撞飞、击杀。看来胜负马上要分出来了。
首功是没有了,但捡漏的天赐良机,依然向民兵队张开了双臂。“就是现在!”王忠与刘雄鸣对视一眼,号令五百民兵突在沙丘上鼓噪而起,每人手里两把沙子往天空扬去。瞬时,烟尘滚滚,仿佛有数千军势藏于丘后。叛军方遇奔马,又见伏兵,大骇。还未反应过来,王忠身先士卒,已与五百人冲到了红马所在的左翼,不论人畜,只要有挡在面前的,便乱戳一气。
见到脱缰的野马与狗急跳墙的民兵,边章急呼矛兵抵御左侧之敌。叛军士兵恐慌地向左侧拥去,队伍的右侧与中央之间立刻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董军得见缺口,并不恋战,砍杀而过,直奔汉阳方向。红马队中的首领也一声哨响,调转马头,三十手下也发出号令,所有马匹排成弧形数列,扬蹄践踏,轮流从晕头转向的叛军侧边绕过,追随董军主队。王忠带领的民兵也在这阵障眼的风沙中,顺着红色飞驰的方向,张牙舞爪,鱼贯而出。身后华雄与樊稠的骑队在脱离敌军、护送大部队离开后,又开始了放箭。数百骑绕着距离敌军十余步处盘旋,渐行渐远。只留下了身后困在尘埃之中、丢下了数千尸体的边章军。
见这满地的狼藉,身着官军服的尸体仅有不过五百,而清点自军人数,却伤亡三千。关键是,兵力两倍于敌军,却让对方成功逃脱了。边章瞠目结舌地跨下马来,走到一具官军尸体旁,愣了一会儿,猛然拔出刀来就在上面疯了似的乱砍。左右都不敢来劝,直到他砍到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那官军的血污与皮肉组织。他砍不动了,喘着气,将刀插在地上,正欲扶着刀把站起来,忽地一口血从口中喷出,侧身往黄土上倒去。身躯嵌在了沙土中,包裹着的铠甲一下子仿佛空了一般。这到底是对战败的悔恨,还是对自己从加入叛军以来一直做着违心与力不能及之事的压抑呢?这些疑问,他自己似也无从解答,也再也没有机会解答了。数月后的春天,边章死去。有人说,他是忧愤染疫病亡;也有人说,韩遂为了叛军中的主导权将他杀害。这些,浩如烟海的史书与空旷辽阔的凉州大地亦不能给我们答案。对于无才无德的失败者,历史的笔墨总会显得吝啬。
确认摆脱了边章军的追击,董卓军停下来歇息。红马队的首领翻身下马,远远地跪在董卓身前约十步的地方。董卓唤他近前,问其姓名来历。
“小民张掖人氏,自小便是四处漂泊,未见过父母面,也不知自个儿姓甚。只是自记事起,身边认得小民的人便管我叫阿多。”那红马首领答道,“十来岁时便和这三十人合伙开了牧场,每一个羊圈马厩,都由阿多亲自规划建设。说来惭愧,郡内课税严重,叛军年年月月抢夺马匹牧羊。阿多的牧场刚被那些羌胡贼人洗劫,第二日却又碰见征税的官员。缴不上税,便被强拆了牧场,断了生路。万般无奈,贼人抢得我,我怎么抢不得贼人?只要我抢,便只挑好的。这三千匹,皆是大宛的宝马。这些年既抢得宝马,今日又杀贼,报了阿多长年的深仇!”
董卓身边诸将听了此人言语,皆哑然失笑:说别人是羌贼胡贼,原来自己也是名盗马贼。董卓倒不十分介意,问道:“你说你这马好,却有甚特别之处?适才乱军之中,看得不甚清楚。可否让董某再见识一番?”
阿多一声“得令”,便翻身上了方才自己所乘的马。仔细看来,只见那马比周边的其余马匹都要艳丽许多。虽同是红马,但此马毛色更加亮泽。董卓骑乘的虽也是大宛良驹,但和阿多身下的那匹相比,顿时失色不少。阿多一声鞭响,那鞭未沾到马臀,一抹红光便呼啸而出。扬起的漫天黄沙退去时,竟不见了踪影。忽见前方沙丘处,那仅剩个拇指大小影子的阿多打马而回,连越过了几个高坡,背着夕阳,瞬间便要至眼前。华雄大惊,正欲用身体挡住那奔向董卓的马,未料那马匹已急转掠至身后。华雄正待回身,想抓住马尾以防不测,却一脸撞在了马臀上。原来那马至华雄身后时便即刻停了下来,鼻孔里也大气不喘,温顺地向董卓低头。
董卓才反应过来,适才出于本能,按住刀把的手也慢慢沁出了汗。若这坐骑上之人但凡有一点杀意,此时还能有头否?只见阿多翻身下马,跪在董卓脚边:“阿多骑术不精,冲撞将军天威,请将军恕罪!”董卓作镇定状,答:“正是你骑术精湛,更知此马生性敏捷,甚好,实是令董某大开眼界。”站起身来,去抚那马毛发。只见那马双眼晶莹,没有一丝杂质,灵活地往四下转,安安静静地接受董卓的抚摸。
“以阿多看,此马是这三千匹中最具天分的,且刚满两岁,前途不可限量!”阿多解释着,随即站起来,把缰绳捧到董卓面前,“将军若是不嫌弃,阿多愿将此马献上!那三千马匹也尽归将军驱使!”
这般的慷慨,令诸将都惊呼一声。从前在凉州驻军时,都有当地豪强赠马,但如此的数额和质量却是头一遭。看这三千马匹中的任一匹,都让当前骑兵队中的坐骑看着如老弱病残一般。
董卓微笑,绕了那两岁马一圈,道:“此马周身赤红,头部又似兔形,根据《相马经》的记载,这便是好马的特征呢!以后便叫它‘赤兔’吧!”众皆赞叹。
董卓正待跨上赤兔,只见阿多已先一步趴在了马边:“将军请上马!”
这场景令一边王忠等人感到似曾相识。只见刘雄鸣的脸瞬间就红了,低着头眼珠不停地转。王忠也装作没察觉,不去看他。花白胡暗自在旁边哂笑。
董卓胖大,并不是王忠这瘦骨嶙峋的小身板可比。一脚踩上阿多的背脊,只听见脚下的薄甲微微颤出声来。阿多极力地克制着,脑门上汗如雨下。董卓如逗着玩一般,竟故意将两只脚都踩在了阿多身上站定,与全军将士作打招呼状。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跨上了马背。即便董卓离了自己的背脊,力竭的阿多仍是不敢放松,跪趴在地上。他依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等到董卓打马慢步向前时,才缓缓站起来,装作没事似的掸了掸膝盖和手上的灰土。
“你适才说,此马前途不可限量,”走了几步的董卓回头道,“那董某便代赤兔送还你一句,你的前途,也是如此。”说罢,便着李傕封阿多为军候,接替升为司马的樊稠原先的职位。原本三十个盗马贼手下各给了军职,仍归他管理,又增配了五百军士给他。
不远处,王忠和刘雄鸣等正在窃窃私语,商讨如何应对,却见董卓骑着那赤兔往自己一边来了,不禁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剩下的民兵也都一个个跪着,浑身发颤,把头都快埋进土里去了。
苍天,这难道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夕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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