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药可救

作者: 笔尖是我窥探世界的触角 | 来源:发表于2019-01-26 10:15 被阅读0次

    坐在火车站的咖啡厅里,狠狠吮吸一口加了冰块的摩卡,橙儿燥热的心情缓解了不少。

    她把围巾松了松,解开风衣第一粒孔子,甩出蓬松柔软的卷发,让闷热的脖颈通通气。白皙的脖子又细又长,有一根青色的血管从那里向下面的身体延伸去。

    专门赶在放假前一天坐车,没想到还是人山人海。除了医院之外,这里是橙儿最讨厌的地方。永远摩肩接踵,永远乌烟瘴气。

    而下了火车,她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医院。去看望她的前夫,夏衡。

    好像在这里,社会变得简单了。没有那么多阶层,办公室的白领和菜市场的农民、大学的教授和洗脚城的按摩女,一起争夺着有限的社会资源,像一群自顾自瓜分食物的蝼蚁。橙儿想到这,苦笑一下。

    “我都看见你手里的速溶咖啡了,还敢说是现磨的。把你们经理叫来!”

    思绪被突然爆出的吼声打断了。前台,一个大高个正在发火。

    “咖啡豆没了,只有速溶的,给你打个折,要不要?”女服务员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语气都不见起伏。

    无语,大高个的气一下子泄了,拿起咖啡就走。

    橙儿知道他向自己走来,并在对面坐下。她没抬头,眼睛盯着手机。

    陈冬牧把咖啡举到嘴边,眼镜瞬间蒙上一层白色。

    橙儿噗一声笑了。

    陈冬牧也忍不住笑起来。眼前的水汽渐渐消散,他看清了对面泯着嘴的橙儿,心想,真美。

    “对不起,我只是……”橙儿觉得自己有些失礼。

    “没关系。一骑红尘才妃子笑,能博美女一笑是我的造化。”

    橙儿有些不自在。

    陈冬牧看出来了,人家不吃风趣幽默这一套,赶紧转移话题。“回家?”他问。

    “嗯。”

    “一个人?”

    “嗯”

    “在这工作?”

    “嗯。”

    橙儿开始后悔自己那多余的一笑了。她装模作样地看看表,背上包走了。

    终于开始检票了,橙儿活动一下僵硬的膝盖。刚走两步,她全身一紧。车票不见了!

    她使劲掐一下胳膊,强迫自己冷静,仔细回想取票之后都干了些什么。

    咖啡厅!她几乎是飞奔过去。桌上没有,桌下也没有。座位上的男人已经不知道是她走之后第几个坐这的人,像看猴子一样看着她。

    广播里响起即将停止检票的通告。橙儿彻底慌了,眼泪刷地下来了。她感觉腿软,抱着膝盖蹲下来。

    这时,有人朝她跑来。“可算找到你了!快走,车要开了。”

    橙儿望着这张熟悉的脸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着朝检票口跑去。陈冬牧在前面像一把斧头劈开黑压压的人群,橙儿被拽着一路狂奔,感觉心脏要炸了。

    闸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两人冲了过去。

    “金橙儿。”陈冬牧把车票递上去,“真巧,我们去同一个地方。”

    一脸狼狈的橙儿扶着膝盖喘气,头也不抬伸一只手去接。

    “你在车头,我在车尾,需要帮忙可以打我电话。”陈冬牧又递上一张名片。

    金橙儿起身,看见陈冬牧眼镜上又结起了白白的水汽。她把名片塞进包里,笑了。

    跨年夜,北方小城难得的热闹,饮食男女到处挥霍荷尔蒙泛滥的时光。就连医院门口的黄牛,手上都摇起会变色的彩灯。

    一年前,29岁的金橙儿和夏衡结婚。30岁生日前一天,夏衡被查出一种罕见病。

    这病足以把两个普通家庭掏空,即便用最好的治疗,最多也只剩两年时间。得知病情,这个当过空降兵的汉子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

    “签吧。”几天后,离婚协议放在病床吃饭用的小桌板上,和白色被子融为一体。夏衡把笔递给金橙儿。

    “别哭。”夏衡又递上一张面巾纸。

    住院后,夏衡骗橙儿说,老家有规矩,丧夫的女子要守寡,所以必须趁现在离婚。

    谎言拙劣,却让人愿意相信。

    橙儿年轻,不值得这样耗下去。可谁又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没良心。

    死去的人,不怕。

    金橙儿的伤心欲绝是真的,欣然接受也不假。离婚后,她辞职去了别的城市。其实她知道,这是逃。

    比起上一次回来,夏衡瘦得更厉害了,结实的身体变成了一把干柴。眼睛却肿得吓人,只能从上下眼皮的缝隙中窥探四周。

    “乌鸡汤,尝尝。”橙儿把碗端起来。

    “工作还好?”夏衡鼓着劲儿,让声音听起来依然洪亮。

    “就那样。”

    “生活习惯吗?”

    “将就吧。”

    “有中意的人吧?”

    “没有。”

    “有了就告诉我,如果我还活着。”

    橙儿沉默,这个话题,她不想谈,或者说是没资格谈。

    夏衡床边的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药,金橙儿收拾出一块地方,把一盆刚买的绿萝放在桌上,让这里显得不那么苍白。

    “汤好喝,你走吧。”

    “去哪?”

    “回家吧,新年的第一天,别呆在医院。”

    “我的东西已经打包好了,钥匙交给叔叔阿姨吧。我不在那里住了。”金橙儿掏出钥匙,轻轻地放在绿萝旁。

    “哦。”

    那是夏衡贷款买的婚房,已经没人住了。每次回来看夏衡,橙儿就在沙发上躺一晚。除此之外,不碰任何一件家具。那不再是她的家了。

    远嫁而来,这座城市像自己新婚的丈夫一样陌生。橙儿心里闪过一丝悲伤,她不知道除了医院,还能去哪。

    “那就走吧,别再来了。”夏衡冷冷地说。

    “年底公司事多,所以……”橙儿知道自己回来看他的频率越来越低,想开口解释,却如鲠在喉。

    绝望的人说绝情的话似乎毫不费力,夏衡咧开嘴笑着说:“迟早的事,别浪费时间了。心里念着就行。”

    金橙儿走了,留下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她所有的积蓄。

    走出医院,一朵紫红色烟花在不远处的夜空炸开。零点,新的一年开始了,她长长地舒一口气,像卸掉了一座大山。

    手机不停地响,全是新年祝福的消息,有一条没有名字的陌生号码格外醒目。

    “金橙儿,新年快乐。期待再次相遇。”

    橙儿看这号码眼熟,想起来是陈冬牧。

    那天上车后,橙儿照着名片上的号码给他打了电话,表示感谢。只是名片随手丢掉了,号码也没有保存。

    显然,他保存了号码。

    “新年快乐。一切随缘。”她觉得这人有点感情泛滥。

    凌晨,街上冷清下来。在还没打烊的火锅店,金橙儿独自一人涮着筷子上的羊肉,面前摆了两瓶啤酒。

    她知道,这两瓶够让她白天在宾馆睡个好觉的了。

    “不好意思,已经停止营业了。”一个人推开门要进来,被服务员拦住了。

    那人指着金橙儿说:“那不是还有人。”

    “那是最后一桌,后厨都下班了。”

    “那是我朋友,来找我的。”金橙儿朝这边挥了挥手。

    其实,陈冬牧刚进来,金橙儿就认出来了。两个小时前刚发过消息,人就出现在眼前,看来真能随缘,金橙儿有点迷信这个,借着酒劲把他喊过来。

    陈冬牧一身黑色西装,提着电脑包,眼睛也换成黑框的了,看起来稳重而干练。

    “你怎么在这?”陈冬牧脸上的倦容一扫而过。

    “路过。店里没菜了,你不嫌弃就跟我一起吃吧。”金橙儿给陈冬牧递上一双筷子。

    “不嫌弃,不嫌弃。”陈冬牧双手接过,顺便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一个人?”

    “是。”

    “我是说,你单身?”

    橙儿喝一口酒,没有回答。

    “对不起,不该问这么隐私的问题。”陈冬牧反应很快。

    “对,一个人。离婚了。”

    这个回答终于把陈冬牧的嘴堵上了,他安静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呢?”金橙儿问。

    “我也一个人。”陈冬牧一脸憨笑。

    “谁问你这个了,你在这干什么?”

    “哦,我在这附近的药厂工作。我给你的名片上写了。”

    “想起来,卖药的。”

    “销售顾问,销售顾问。”陈冬牧有些尴尬。

    “你,刚下班?”

    “是啊。跨年夜加班,不是个好兆头。”

    锅中的热气腾起,在黄色灯光下变得妖娆起来。金橙儿脑袋有些昏沉,朦胧中他看见陈冬牧饿狼般的吃相,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和自己一样可怜。

    那晚,陈冬牧把金橙儿扶回宾馆,偷偷地吻了她。

    两天后,回公司的火车上,金橙儿收到陈冬牧的信息。

    “对不起,在你喝醉的时候,我没经允许就吻了你。现在,我想对那个吻负责,可以吗?”

    金橙儿的手有些颤抖,她太久没听过这样的情话了,早就忘记了爱情的滋味。

    可以吗?我还能拥有爱情吗?

    夏衡的成全,让她长时间的内疚和自卑,感情的大门就快要彻底关上了。

    陈冬牧的表白像一束光,从门缝中照进来,把她的心又照亮了。

    “那,试试吧。”金橙儿回了信息,心脏怦怦直跳,脸蛋也火辣辣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需要爱。

    异地恋很辛苦,也很幸福。

    就算隔着手机屏幕,金橙儿也能感觉到陈冬牧那份无微不至的暖意。晚上11点,是他们雷打不动的聊天时间。无论谁在加班,或是谁在应酬,11点必须要听到彼此的声音。

    陈冬牧是做销售的,会看人脸,会读人心。他的每句话都能说到金橙儿心里面。

    有时候挂了电话,金橙儿的笑还堆在脸上。那是久违了的开心,甚至超过和夏衡在一起的日子。

    她不再去想夏衡。

    陈冬牧告诉橙儿,因为她,自己工作更加努力,有了奋斗的目标。

    “如果今年销售业绩好,我就可以调去总公司,总公司就在你工作的城市,上次在火车站遇见你就是因为去总公司开会。到时候我们……”

    “打住,等你先完成任务再说,别乱承诺,省得我失望。不过我相信你。”

    陈冬牧拼命工作,药卖得越来好。每谈成一笔生意,他都要第一时间给橙儿报喜,那几个月,金橙儿听到的都是陈冬牧的好消息。

    眼看着销售任务要提前完成了。然而,陈冬牧负责的那批药突然停产了,领导安排他销售另一种药。

    这药不好卖,一是贵,二是得这种病的人太少。

    “你能力强,所以才把艰巨的任务交给你。”领导的废话让陈冬牧恶心。

    为了橙儿,只好硬着头皮上。陈冬牧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金橙儿。

    几家医院跑下来,没有一家肯买这药。虽然在意料之中,但陈冬牧还是焦虑了。

    他整宿地抽烟,烟蒂像疯长的野草挤满了烟灰缸。一天早上,他洗完凉水澡,发现浴室地上都是他掉下的头发,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全裸着冲到客厅,拨通电话,咆哮:“分手吧!我去不了你那里了!”

    金橙儿当天就请了假回来看陈冬牧,在他租的房子里照顾了他几天,陈冬牧的情绪平稳了不少。

    那几天,他们每晚都做爱。一次,或两次。陈冬牧不知疲倦,金橙儿久旱逢雨。

    金橙儿要走的那天,陈冬牧压在她身上久久不愿起来。

    “快起来。想压死我吗?”

    “嫁给我吧。”陈冬牧在她耳边说。

    金橙儿沉默。脑海里闪过夏衡在婚礼上单膝跪地的样子,眼前一阵眩晕。

    “再等等。”

    “等多久?”

    “等我放下他。” 金橙儿知道,在夏衡离开人世之前,她是不敢想这种事的。

    “好。我等你。”

    爱情疗法效果不错,陈冬牧又重新恢复了斗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到你身边。”他认真地说。

    金橙儿满意地走了,没有去看夏衡。

    几天后,陈冬牧打听到一家医院有患者。他把自己能用的所有社会资源都用上,终于说服医院买他的药。只不过这是个亏本的买卖,陈冬牧把价格压得太低,以至于还要往里垫钱。

    他算过,按照这家医院的需求,任务销量很有希望完成。只要能完成任务,能去总公司,他觉得这个投资值得。

    夏衡看了一眼医生拿来的药,又把眼睛闭上了。

    “又进了一批药,先吃上吧。”医生说。

    夏衡知道家里的钱已经全部砸在医院里了,可他说服不了父母放弃自己。上个星期,护士说他吃的那种药没有了,他心里竟有一种悲悯的快乐。

    现在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药贩子又给医院卖了这种药,延续着父母的渺茫的希望,也延续着他的痛苦。

    “近了,越来越近了。”陈冬牧兴奋地自言自语。他卧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白纸,每个礼拜药品的供应量曲线都画在上面,眼看着就要到达终点了。

    挺住,别死,继续吃药。这是陈冬牧每天祈祷的事,只要病人在,药就不会断。

    按照这个速度,年底之前,陈冬牧就可以拿着自己的成绩单去总公司报到了。他已经开始挑选钻戒,准备在结束异地的那一天向橙儿求婚。

    虽然不知道橙儿为什么离婚,但陈冬牧能感觉到,橙儿心里还装着她的前夫。绝不能让他成为两个人之间的定时炸弹,陈冬牧有些担心。

    “那个人,放下了吗?”他小心地试探。

    “还没有,不过快了吧。”说这话时,金橙儿被自己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吓了一跳。

    “为什么放不下?”

    金橙儿不说话。

    “是我不够好?不够让你忘掉他吗?”陈冬牧露出愠色,咄咄逼人。

    电话里传来橙儿低声啜泣的声音。

    陈冬牧心一软,“别哭,我尊重你,我给你时间。”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陈冬牧完成了任务,成为分公司销售冠军。按照公司规定,明年他就可以去总公司上班了,工资翻一倍。

    陈冬牧激动地语无伦次,“橙儿,我爱你!我要娶你!我要给你买房子!”他对着话筒兴奋地喊着。

    “辛苦了,冬牧。我也爱你。”金橙儿一边笑,一边抹着眼泪。

    陈冬牧走了,接替他的人不可能再像他一样自掏腰包补差价,医院也不愿涨价,生意终止了。

    夏衡的药也没了。

    那天夜里,暴雪来袭,狂风在窗外盘旋,发出野蛮地叫声。夏衡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听风声,那声音把他带回到部队,从飞机上一跃而下,白云在头顶,大地在脚下,朵朵伞花在眼前绽放。

    担架车的轮子在大理石地板上费力地转动,摩擦出尖锐的回响。夏衡心跳骤停,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雪,下了一夜。

    第二天,城市变得洁净如洗。阳光照在白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夏衡的心脏没有再跳动。

    “解脱了,我们都解脱了。”夏衡的母亲抱着儿子冰凉的手臂,眼泪落在白床单上,一滴滴晕开。

    金橙儿买了最近一趟火车,陈冬牧要送她,金橙儿不让。

    “这次回来,我们就结婚。”

    见过夏衡最后一面,金橙儿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来。

    在夏衡的病床前,夏妈妈手里攥着一个空药瓶。她说话很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医生说卖药的跑了,这药买不到了,药没了,我儿子也没了。”

    金橙儿身上打了个冷颤,跑去问医生卖药的叫什么。

    好像姓陈。

    她眼前一黑,靠在墙上,慢慢滑了下去。

    电话响了,是陈冬牧。

    “分手吧,我们不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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