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60）
这一番话成功地逼使皇太极意识到，必须得认认真真地重新衡量皇位继承中所有有可能插一手的各方力量对比。他的后宫都是蒙古女人，他早就想到这既是利益源，也是被渗透的薄弱点，只是今天由范文程突然提出，他才头一回醒悟道，这问题并非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
有资格继位的除了自家兄弟，还有长子豪格，都是纯正的女真血统，不必担心母族有人干扰，只有庄妃和懿靖大贵妃所生的两个皇子，一旦他们身后的蒙古部族势力暗中撩拨，会发生什么事呢？
问题正在于此，当年由于宠爱宸妃哈日珠拉，高兴之下封八阿哥为皇嗣，那时怎么就不觉得此举有可能会将蒙古和大清国的某些不利于女真人的利益纠缠在一起呢？今天范文程毫不留情地质疑，并非是说蒙古人强大到足以左右大清国帝位的争夺，而是整个过程是否会被无法预料的力量所利用。
但是，但是，范文程的话仍然很不对劲！
想到此，皇太极道：“你也说过蒙古人不足为虑，这大家都清楚，别说他们敢不敢，就算科尔沁要捞什么好处，难道非得要找这么危险的事儿入手么？他们也没那么傻。所谓蒙古势力，原来不过是个引出真正问题的话头罢了。所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朕应该知道而你又没说出来的？”
厉害啊，连范文程也不得不佩服皇太极的思维敏锐，他准确地推测出谈话绕着蒙古人一大圈，其实是在暗示，即使和蒙古人没有关系、蒙古人袖手旁观，也会有人有意或无意间做出有利于蒙古人的事情！
范文程心中憋得难受，有些话永远得烂在肚子里，有些话说出来等于耍赖：“臣已明言，臣言尽于此！”太不高明了，太有损于范大才子有理有据的名声了，所以皇太极并不上当，但也被这场对话折磨累了：“你不想说，朕不勉强，你没有说出来的，可能正是不怎么重要的。”皇帝又在试图说服他自己了，他累得够呛，打算向范才子投降。
范文程一下子泄了气：“妥协真是个万灵办法。”一语多关。问题是妥协还真的是万试万灵。
皇太极疲倦的声音说明其心情郁闷无比，仍在强打精神：“宪斗，你现在还会执着于当年八阿哥的事情吗？其实你并不喜欢那个孩子，你之所以纠缠到底只不过是想让朕知道你对皇位继承的真实想法！朕当然明白！亲王们会争斗甚至会死人，但必要时也会妥协！妥协是避免流血的最佳办法，妥协是最难的，因为作出让步牺牲的那些人……”
“日后可能会报复。”范文程平静地接过话茬。
此时，皇太极才真正愣住了。这句话响如炸雷，份量太重、隐含的恐怖讯息太过难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范文程原来已经将若干年后的事态洞若观火！
震惊至极的皇帝声音颤抖：“谁会报复？”这是明知故问。
“不想选择某个继承人但又迫于压力不得不选择他的那些人。”
“你的意思是任何人都可能会报复任何人？”
范文程默认。在天底下最最凶残的事情中，还能指望有什么皆大欢喜的完美结局？
范文程心里叹气，皇帝满心忧虑，他永远不可能想开了。
皇太极无力地躺回坑上，一时君臣二人都不说话。
窗外守候的人鸦雀无声，月光也沉默胜金，树枝随风无声摇晃，搅拌得人影魅如鬼魂，世间万物仿佛都陷入了静默。
这么重要的场面百年不遇，怎么可能不继续下去，所以皇太极先开了口，语气恢复平常，但有人听得出来他在小心斟酌着字眼：“朕的继承人一定是经由八旗主共同推选出来的，朕能够保证的只有这一点。宪斗，朕相信你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朕也很想继续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但你是一定会回避的，朕不能再逼你，朕要保证你的超然地位。”
皇太极不希望这个绝顶聪明的汉人搅和进来，同时也是在保护他。范文程什么大事都可以参与，就是皇位继承的事不能参与。
这事太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变成众矢之的，皇太极真心希望范文程多活几年。
但其实，君臣二人内心都清楚，要让范文程完全不掺和，不可能。
的确，范文程可以不发表意见，但从平日的言谈间，皇太极已经猜测到他对皇位继承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今晚的君臣对话已经说明问题，皇帝希望汉族官员在继位问题上保持中立，但就在一刻钟之前，皇帝实质上已经等于在征询范文程的意见。
他实在太看重这个汉人清醒睿智的头脑，不和他聊一聊，心里就不踏实。
“皇上，您刚才已经让臣参与进来了，臣现在回避还来得及吗？”他仍然不习惯自称“微臣”。
“你真想回避，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如果您是在今天之前对臣这样说的话……唉，尽力而为，然后听天由命吧！”脑中闪电般一抖：我为何、又是对谁尽力而为呢？布木布泰？那个不必开口就能支配人的女人？
听天由命？什么丧气话！皇太极正没好气，转念一想，姓范的机灵鬼可能是在暗示“天”指的是他皇太极本人，禁不住笑了笑：“朕猜测你也有不听天不由命的时候。”
“回皇上，的确是有，但不包括今天。”
皇太极一时无话可说。他心口不一，到底还是把范文程拖下了水。头晕及时冒出来拯救皇帝的尴尬，一探鼻孔处，迟迟未来的血开始往下淌。该来的一定会来，比如病痛，比如死亡。范文程恶狠狠地这样想着，叫来太医，又是一阵忙乱。主事太监乘便请求皇帝回宫。闹了大半天，大家都累坏了，都想快点回去蒙头大睡。
“好吧，今天的话明儿再继续……但其实朕真的很累、很累！摆驾回宫！”他鼻孔塞满棉絮，呼吸不畅，声音透着闷闷不乐，一边想着明早是否能够平安醒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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